陆晋话一出口,就隐隐有些悔意。
他这话说的太孟浪了。两人名?分还未改变,时机也不对。他这般,只怕会吓着了她。他本该立刻补救,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他目光灼灼望着她,内心深处隐约想知道她的反应。
韩嘉宜心中有惊愕、怀疑、还有一些杂乱的思?绪,似喜似忧,她不敢深想。
她没听错吧?怎么听不见大哥改口啊?
大哥不会是来真的吧?
肯定不会啊。他们是兄妹啊。
韩嘉宜很快找回了心神。她缓缓阖上了眼睛,心想,大哥这话肯定是安慰她啊。就跟小时候,爹爹打趣她说,姑娘嫁不出去,他养一辈子,差不多的意思啊。
很明显大哥不大会安慰人,不然也不会安慰她说“真留下斑痕也没什么”了。
没错,一定是这样。
想通了此中关窍,韩嘉宜悄然松了一口气。她端起茶杯,慢悠悠轻啜一口,心里隐隐有些委屈和失落。
大哥怎么能拿这种话吓她嘛。如果?她真的想多了,以为他确实是有求娶之意,那怎么办?
陆晋一颗心提得高高的,凝神静待她的答案。然而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她回答,反而见她慢条斯理喝起茶来。
他心里蓦地一酸,一时思绪翻飞,忍不住开口:“我……”
“不用啊。”韩嘉宜放下了茶杯,“我嫁不出去,其实也不用大哥养我的。”
“嗯?”陆晋讶然,不知她是故意这般给他台阶下,还是没听清他的话,将“我娶你”听成了“我养你”。
他心思?急转,一时竟也不知道是不是该郑重表明自己的心意。
方才数息间的等待已让他背后冷汗涔涔。这种焦灼,是他过去近二十年都不曾有过的。
她这样的回答,让他庆幸之余,又倍感失望。
他不是怕她嫁不出去给她容身之所,而是真心实意想娶她做妻子。
韩嘉宜笑了笑,她也看不清大哥的神色,继续说道:“我一直想着,将来成亲了会怎样。不过今天的事情让我知道了,我也该好好想一想,真嫁不出去了,要怎样去做。”
陆晋双目微阖:“什么?”
她竟然对这个话题产生了不小的兴趣:“我要是真嫁不出去,那也就不在府上给人看笑话。我手上有些钱,我可以出去买个房子,到衙门办个女户,继续写话本赚钱,再?找一些仆人,每天就待在家里。反正吃喝是不用愁的……”她还不忘征询陆晋的意见:“大哥你觉得好不好?”
陆晋沉沉吁了一口郁气,没有说话。
这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他轻轻“唔”了一声:“嘉宜……”
在黑暗中,人的耳朵似乎格外灵敏,感官被无限放大。明明是很普通的轻唤,可韩嘉宜听在耳中,却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一样,她右颊又痒又烫,却不敢用手去碰,心里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她“啊呀”一声,想起来了,她洗了脸后,到现在还没上药。
陆晋微惊,下意识问:“怎么了?”
“姑娘,姑娘,夫人来了。”雪竹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
韩嘉宜立时站起身:“啊,知道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
而陆晋则双目微敛,心中顿生懊恼。
韩嘉宜寻思着娘这个时候过来,八成是来给她上药的。果?然是母女心有灵犀。她原本想自己上药的,可惜后颈也有红斑,必须要旁人帮忙。
沈氏惦念着女儿的脸,吃罢晚饭就过来了。见房间黑乎乎的,她微微一愣,皱眉问在院子里的雪竹:“姑娘睡了?”
怎么还没换药就睡了?
雪竹摇头:“回夫人,没有,是在和世子说话。”
沈氏双眉拧得更紧:“那怎么不点灯啊?你?也不在跟前伺候着……”
雪竹耷垂手而立,心说,我倒是想伺候,可姑娘不大习惯身边跟着人啊。但这话她也只能是在心里想想,面上十分恭敬:“我这就去通禀。”
沈氏很快反应过来。不点灯多半是嘉宜不想被人看见脸上斑点。思?及此,她心疼而担忧,随雪竹走进外间。
轻咳一声,沈氏微眯着眼睛努力适应外间的光线,她一眼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世子,视线微转,又看向立于桌边的女儿。
“娘。”韩嘉宜同?母亲打招呼。
陆晋也冲其点头致意:“沈夫人。”
沈氏笑笑:“世子是来看嘉宜的吧?劳你费心了。”她又对女儿道:“嘉宜也真是,黑灯瞎火的,就这么招待你?大哥?你?上药了没有?快点了灯,我来给你?上药。”
“娘——大哥还在这儿呢。”韩嘉宜急道。
上药必须点灯,可她并不想让大哥看见她长着桃花癣的脸。不然也不至于在黑暗中和大哥说话了。
沈氏的到来让陆晋的处境变得略微有些尴尬。耳中听着她们母女的对话,他心知不宜继续待在此地,定了定神,他沉声道:“你?们先上药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明天再?来看你?。”
韩嘉宜急道:“大哥慢走。”
见她明显松一口气,陆晋心中窒闷,他走到院子里,一回头,身后的房间已然点亮了灯。他抬头看了看夜空的明月和繁星,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合上了眼睛。在院中站了好一会儿,他才大步离去。
而外间里,沈氏帮女儿上药的同?时,轻声和女儿说话:“你?要记得太医的话,千万不要用手去抓。知道么?”
“嗯。”
“明天只能委屈你?先在房间待着,别嫌闷,娘得了空就来看你?……”
“嗯,我知道。”
沈氏又道:“还有。”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嘉宜,我知道你?现在和你?大哥亲厚。白天也就罢了,入了夜,别经常单独相处。不是有丫鬟吗?以前特殊时期,娘不说什么。像今晚这样,黑灯瞎火,你?们俩待在房里就不大妥当。”
韩嘉宜心头一跳,丝丝慌乱自心底滋生,下意识道:“娘,那是因为我脸……”
她以前晚上在书房问大哥问题时,都是一下子点四盏灯的。
“娘知道,你?们是兄妹。”沈氏小心为女儿涂抹药膏,“你?们俩清清白白,娘是怕别人说闲话。不过嘉宜你?大了,什么道理?都懂,娘也只是多嘴提醒你?一句,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跟世子走得近,娘开心还来不及呢。”
她心说,若非世子引荐,嘉宜又怎可能得太后青眼?嘉宜没有亲兄弟,日后出嫁,少不得要倚仗陆家两兄弟。
韩嘉宜“嗯”了一声,表示受教?。然而她却不自觉地感到心虚。娘突然给她说这些什么意思?怕有人说她和大哥的闲话吗?
她心思?转了转,她右颊刚涂了药膏,凉丝丝的,而她脸颊却越发烫得厉害。
没来由地,她耳畔又回响起大哥那句“我娶你啊。”
她一时忘了脸颊的斑癣,怔怔地伸出手,伸向自己的脸颊……
沈氏眼疾手快,打了一下女儿的手背:“不能抓!留下斑痕怎么办?”
疼痛让韩嘉宜猛然回过神,她讪讪地笑了笑,轻轻吹了吹微红的手背,听话而又老实:“不抓了。”
本想就此离去的沈氏叹一口气,再?次叮嘱女儿,末了又道:“要不,我把你?的手绑起来,免得你?夜里去抓?”
“不,不用了吧?”韩嘉宜眼皮跳了跳,“娘,你?放心,我绝对不碰了,我还想留着这张脸呢。”
沈氏仍不太放心,在女儿的再?三?保证下,才起身离去。
她明日有宴会,今晚得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母亲走后,韩嘉宜收拾洗漱,上床休息。
然而她脸上痒痒的,心里也乱糟糟的,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月色清冷,和大哥在这儿时,差不太多。她不自觉地就想起方才的场景,以及大哥那句“我娶你啊。”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明知道大哥只是出于安慰的心理?,为什么还要想来想去?难道说韩嘉宜你?真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她试着放空思?绪,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睡着了。
不过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中,她发现自己脸上不幸留下了斑痕,大哥真的要娶她。然而待他看清她的脸后,又连连摇头,落荒而逃。独留她一个人捂着脸嘤嘤哭泣……
韩嘉宜猛地惊醒过来,两手都是汗。她重重喘了几口气,拥被而坐,回想着梦境,心说,肯定是因为大哥的那句话,肯定是这样。
困意重新袭来,她平躺着再?次睡去。这一次她睡得很熟。
然而,天亮清醒过来时,她怔怔地在床上坐了足足有一刻钟。
无他,后半夜,她又做了除夕夜曾做过的那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