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杜仲水镖落水,一?直到现在,小半年时间里发生了太多变故波折,杜家这点儿家底儿只出不进?,能支持到现在已属不易了。小兄妹俩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只要人好好儿的,就算精穷了又?如何呢。
“我又?学会了好几种药材的炮制方法。只是现在新炮制来不及了,只好买现成的,我列张单子出来,哥哥明儿置办齐了。”杜云安盘算:“现在正是酒铺生意最好的时候,咱们配几?缸好药酒来,换些银钱好过年。”
“以后哥哥长在京中,正方便咱们把药酒的生意做起来。”这是能叫他们兄妹安身立命的长久买卖。
杜仲将所有?碎银拢在一起,约只有十四两。原本他身上还有?一?张百两的银票,为给荣府置办年礼都花光了。
杜仲想一想,从自己房里的朱漆圆脚橱里摸出个荷包来,从里面取出个叠的有?棱有角的帕子,杜仲抖一?抖,掉出几个小银锞子。
“……”杜云安打眼一瞟,就知道那浅粉色的帕子是女孩儿家的东西,哥哥这是铁树开花了?
再看杜仲,将那块手帕子角对角又?叠成个豆腐似的小块儿,仍旧塞进?荷包里?,随即掂量那银锞子:“差不多一?两。”
看着统共的这十五两银,杜仲有些犯愁,按理说这些银子过个肥年是足够了,可若是买药材配药酒,能够几?瓮呢。若是安安能在家多待几?日,他还能拉上宋师弟去北边山里?打几?头大猎物卖个好价钱,如今却赶不及了。
正琢磨着,手心里?掂量的银锞子就被妹妹的小手捏走了,杜云安看银锞子,有?瓶安如意式的、海棠花式的,极精巧,跟荣国府里?节庆时放赏的锞子样式差不多。
“哥哥这是从哪儿得来的?”云安擎着里?头那个最?好看仙鹤样式的问。
杜仲笑道:“别人舍给我的。”把我当乞丐了。
杜云安挑挑眉,拿这东西施舍?她伸手拿过那荷包,将里?面的帕子抠出来,拎在手里?摇一?摇:“这也是舍给你的?”
“诶!”杜仲忙道:“原是人家的好心……”
他话未尽,就看妹妹的手僵在半空。杜云安急忙两手擎着那帕子的一?角凑近烛火细看,连眼都直了,天底下竟有?这等巧合?
与迎春同吃同睡多日,迎春的绣活儿云安自然认识,这一?角绣着几?枝迎春花的帕子分明就是二姑娘的活计——云安忽然想起凤姐出阁前,王夫人待迎春等人去王子腾府上拜会,那日迎春丢了帕子,还是她拿出一匣子绣迎春花的手帕子帮忙遮掩过去的。
杜仲将帕子叠好收进荷包里?,一?面将那日的事说了:“得了人家的恩惠,不可轻待。”那个不知是谁的姑娘是冒失了点,用自己的帕子包了钱就丢出来了,可这一?片善心却实在又难得——如若杜仲当时受伤真落魄成乞儿,这包钱能救他一?条命。
杜云安没把帕子是贾家二小姐的这话告诉杜仲,她心里?也直感激迎春,想了想终究还是道:“怕是一时不察,没想到这个,过后了不知多慌张呢。为免日后万一?叫人看见再连累了这好心的女子,哥哥不若把这帕子烧了罢。”
杜仲摆弄荷包的手微一顿,点头道:“嗯。”随即将荷包塞进?怀里?,打算得空时烧了。
“一?缸八十斤的烧酒,平时卖二两四五钱,如今临近年下,怕是要三两。时下京中大户人家多喝黄酒,这烧酒只买一?缸就是,倒是好绍兴酒要?多来几坛。”杜云安在纸上写写画画,这个时代以黄酒为上品,文?人写的诗里?都有“黄酒价贵买论升,白酒价贱买论斗”的句子,烧酒一?大缸才需三两银,可一坛十斤的黄酒就得一?两银钱,若是绍兴酒、惠泉酒这样的上等黄酒,就更贵了。
如此,这十来两银子就只够买酒的。杜云安从自己小包袱里拿出一对细金镯子,笑道:“再添上这个就足够了。”
杜仲不肯,拧眉道:“明日我骑快马去弄些猎物来,眼下各处都愿要这些野物,只耽搁半晌就行……”心里?打定主意半夜就动身。
只他话音未落,就见杜云安连剪子都不用,双手一?掰一摁,那赤金的两条就成了一?坨金子。
“……”杜仲方才起银箱的时候就发现安安的力气大了不少,他还以为小姑娘长大些的缘故,现在看这光景,显然不只是大了一?点儿。
“哥哥放心,这不是李夫人给我的,原是凤姑娘出门子时府里?放赏时赏下来的。”是劳动所得。
“京中连下了几?场雪,那山里?的雪就更大了,哥哥可不许这时节进?山去……”杜云安瞪着他哥哥,“哥哥放心,我知道轻重。李夫人给的那些东西,日后咱们离开时都要还给人家的。”用了的布料皮毛之类的物件儿,也要?记下来折银给人家的——脱身就该脱得干干净净,既然不打算认外家,就不能贪人家的好处。至于李夫人对她的一?片心肠,杜云安只好趁还在京里?的这几?年好好孝顺她,也算偿还一?二罢。
杜仲见妹妹清楚明白,不由得骄傲又心酸,他摸摸安安头上梳成桃心的小发髻,发誓要?出人头地,给安安好日子过。
次日云安方醒,就听外间荷月叽叽喳喳的和一?个小姑娘小声说话的声音:“你多大了?家乡在哪里?还记的爹娘的姓名和模样吗?你仔细想想,若能想起来,我们倒能帮你打听打听呢。若是真想不起来,也没什么,跟着我们姑娘过活,不比家里差,我们姑娘为人最?好了……”
“荷月?”
荷月听见,忙端了水盆进?来:“姑娘醒啦!大爷一早就出去了,命我们不许叫醒姑娘,教姑娘只管睡饱了。”
云安刮刮她的鼻子:“我还睡呢,一?早儿就听到有只小麻雀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的。”
荷月吐吐舌头,指着外面笑道:“还早呢?已经巳时了——今儿阴天!”
云安从怀里?摸出银表打开一?看果然指针就快指到“十”了,也唬一跳。
“快进来呀。”荷月冲外间招手。云安净手洗脸时都不用旁人伺候,一?来不习惯,二来那种叫小丫头跪着捧盆请她洗漱的谱儿摆出来着实叫她难受。
云安自己就着盆架洗了脸,余光就看到一块巾帕被颤巍巍的捧到近前,新进来的这人赭色袍子底下一?双金莲微微露出个尖儿。
‘是个裹脚的女孩儿?’云安下意识便想,接过帕子擦脸。
“姑娘,大爷给你添了个使唤的小丫头,你快看看她!”
杜仲昨晚上就告诉云安了,说给她买了个小丫头和两个婆子使,身边有?几?个自家买来的人更便宜些。不止这三个,自家院子里?也添了三口人,一?个年纪大的叫鲁伯的帮忙照管些家务,他婆娘单管洗衣做饭的事,另一个跛了条腿的壮年汉子刘三看管门户,当门房护院使。
原本宋师兄也常在这边住,一?院子男人不好叫那正当年纪丫头进?来,杜仲便叫那小丫头同两个婆子暂住在邻居一?户寡婆婆家里,今早才叫她们回来见日后伺候小姐。
“你叫什么名字?”杜云安边问边抬头看她。
那小丫头年岁不大,顶多十二三岁的样子,长的倒白净清秀,只是她一?抬头,云安就看到她眉心有?一?粒米粒大小的胭脂痣。
“……”杜云安盯着那粒小痣,艰难的说:“你叫香菱?”
小丫头子摇摇头,手里?弄衣带儿。
荷月见她紧张,便笑道:“姑娘,她是大爷从人牙子手里?买的,还没有名字。”
小丫头感觉荷月在背后戳她,倒也还机灵,扑通一?声跪下,怯生生的道:“请姑娘赐名儿。”
“你起来。”云安捏捏眉心问:“你先说说自己的经历。”
这小丫头见她和善,也便不太害怕了,就细声细气的道:“我不记得父母家乡,从小就被拐了去,打有?记性起,那人就打我,叫我管他叫做爹。原本在金陵一处赁的房舍里?居住,谁知有一?日满城里捉贼人,挨家挨户的搜……”
杜云安听她说了过往的事,便知道这真就是薛蟠打死人抢去的香菱无疑。
原来当日薛家遁走,甄家三房老太太气死过去,甄家起先只以为薛家藏起来了,便在金陵城中大肆找人,还惊动了应天府尹。这任应天府尹亦是个妙人,借着甄家满城乱翻的势头索性排查了一?遍城中人口,抓住了不少犯事的贼人泼皮,还破获了一?大起拐卖良家妇女孩童的人贩团伙……拐香菱的这人本没被查出来,只是这拐子做贼心虚,唯恐被抓的那起子人贩子里?有?认识他的那一二个把他也供出来,便趁夜带着香菱逃跑,正好被官兵逮了个正着。
其实,似被香菱这等拐卖的孩童原是好人家的孩子,应该张榜叫父母领回去的,可香菱被拐子打骂到生生忘了自己家乡父母,无可被寻回。府尹便下令将她与剩下的几?个没被父母领回的小童一起送去养济院养活。可府尹良善,他手底下的小吏却非个个是好的,其中几?个就动了歪心,将里?头几个出挑的都悄悄卖给了相熟的官牙人。那官牙子是与他们沆瀣久了的,便不肯在当地买卖,把人转了两道儿到京城的牙行出手。
杜仲在镖行时,与都中三教九流混迹的极熟,他才说要买个好丫头给妹妹使,相熟的牙子就把几?个好的给他留下来。杜仲便挑了看上去最有?福气的香菱回来——这女孩儿眉心的胭脂痣,极容易叫人想起佛菩萨的“眉间白毫相”,可不就是有福气的样子么。
“那姑娘是要唤她作‘香菱’了?”荷月巴巴的问,很是可怜这女孩子的样子,“这倒是好名儿。”
杜云安本要改成她的本名“英莲”,只是想到日后寻到她亲生父母时不好交代这名字,便破罐子破摔,应下道:“就叫香菱罢。”
香菱忙福身道谢。
“你别怕。”云安笑道,“我知道你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哪能不想找到父母亲人呢。这样,你安心先在我这儿,我请人帮你打听打听,许是能找着呢?”
“我曾听人说过,有?那种拐了好人家的儿女养几年、度着模样儿再往外卖的拐子,常常都是熟知本处的当地人,得手之后也不会走远,多是在临近几?个大城里躲藏——你当初既在金陵住过六七年,推测故乡也不离江南。”杜云安绞尽脑汁的把话说的更合理些:“看你的模样品格儿,也不似乡野人家能养出的女孩儿,我料想着准是金陵附近几?个好地方的人,或是姑苏、扬州或是镇江府、常州府一?带的。”
香菱泪眼汪汪,感激的无可无不可。
荷月忙推她:“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姑娘是顶顶好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