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湛仿佛只将程妙当成一块儿擦匕首的手绢,在她的衣裳上擦干匕首的血渍以后,便慢条斯理将匕首收回刀鞘中,然后站起身,扬长而去。
连多一眼也不再看程妙。
只留下几个护卫,看着程妙,面面相觑。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另外一个人:
“大人,这个女人怎么办?”
被称为“大人”的人睨了他一眼,又看了程妙一眼,道:
“还能怎么办?带回去。”
“跟这家伙一起押回去吗?关天牢?”
说话这人指指被控制在一旁的吴副将,他执行力很强,听了他们大人的命令,便上前来,扯着袖子将妙娘扯了起来。
“蠢。押回宫,等着主上发落。”
“押回宫?可方才,方才主上也没说……”
他自然知道押回宫和押进天牢的区别,可是刚才他瞧着主上分明根本未将这个女人放在眼里,这样押回宫,似乎有些冒失。
那个被称为“大人”的人似乎已经没了耐性,抬脚给了他一脚,没好气儿地说道:
“让你押你就押,哪儿那么多废话。”
“动作小心点,知道这是谁么?磕着碰着咱都赔不起。”
他们都是跟随陆景湛多年的影卫,虽是刻意训练出来的死士,杀人不眨眼。可是彼此之间感情深厚,陆景湛不在的时候,他们相处起来也就稍微随意一些。
此时这负责押送程妙的影卫一听这话,就有些慌,想想他方才扯程妙起来的动作,不禁觉得背后发冷。
低声问:
“大人,这女人什么来头啊?”
然后他就吃了“大人”一记爆栗:
“成日说见着程家二小姐要将她千刀万剐,今儿个到了人跟前,倒不认得了?”
“啊?这就是程家二小姐?”
穆淖今日的任务原本是留在衍庆宫假扮他们主上,以防出现差错有人发觉主上逃出了衍庆宫。待到紫微城那边的事情了得差不多,他才又一路跟着主上来到了静安寺。
是以,对之前的事情不清楚,并不知道妙娘跟着曹巍清早就到静安寺上香的事。
而且,他才刚刚通过训练没多久,只听说了程二小姐的名号,并没见过本人,这才有了方才这般情形。
那位“大人”见这小子愣愣怔怔的样子,抬起脚又是不留情地给了一脚,催促道:
“快点,主上还等着。”
妙娘听着他们的对话,知道如果被带回去,后果不堪设想。瞧着眼前情势,想来陆景湛是已经打了翻身仗,说不定此时已夺权在手,落到他手上,她再想逃,恐怕难如登天。
这样一想,妙娘便只能强自镇定,试图开口迷惑他们:
“既然知道我是谁,想必旁的话就不用我多说了,要我进宫见六郎,还需要整捯一番,你们姑且在这里等着。”
她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紧张得砰砰直跳,像是要跳出胸腔。
妙娘生怕其他人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只好悄然将手移到心口,紧紧按下去。这么一按,却不期然摸到了粘腻的液体。
低头一看,才发觉,原是方才陆景湛抹在她衣裳上的血渍。
穆淖才十五岁,比程妙还要小,程妙这么一番话还真将他唬住了,他当即有些为难道:
“这、这,那你可要快点!”
“你,怎么与我说话呢?”
妙娘瞪他一眼,佯作镇定。撂下这么一句,转身就往禅房的方向走。她的步伐比平时快上一倍,不过努力稳住,尽量叫旁人看不出她的紧张之态。
“程二姑娘!”
这个“大人”似乎很没耐性,
“或许,该叫曹夫人。我劝您还是不要跟我们耍这些花招。我方才随口说的话,许是抬举曹夫人你了,今时不同往日,曹夫人还是认清现实的好。”
这一声“曹夫人”,确确实实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在妙娘脸上。
将她从过往,拉回到现实。
“程二姑娘”和“曹夫人”这两个不同的称呼,虽然是同一个人,可却好像一道清晰的界限。不由分说地将过去与现在,分割成为不可重合的两半。
妙娘并不甘心就这么放弃挣扎跟他们回去,是以,刻意拔高了声,厉声呵斥:
“临风,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敢与我这样说话,信不信待我见了……”
她气势很强,似乎是想从气势上将对方唬住。只不过可惜,对方可没有那个愣头青穆淖那么好糊弄,她的后半句还没说完,便被生生打断。
只听对方扬声下令:
“拿下!!”
影卫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妙娘的方向。
她便再退无可退。
只能声嘶力竭地遍遍喊着:
“放开我!!放开我!!”
声音在空荡荡的山中回响,显得有几分凄厉。
在程妙被押进马车前,那被称为“大人”的男子神情略显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他叫临风,是六皇子手下影卫统领。其他影卫要尊称一声“大人”。
他们这些影卫,轮班换岗,日日跟在主上身边。
尤其是他,他几乎是最早的一批影卫,由主上十几岁时亲自训练出来的。
所以,他跟在主上身边时间最长,对主上最为了解。
也就,知道曾经的程二姑娘,对主上来说,到底有多不一样。
主上是那样冷心冷情之人,哪怕是对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也不曾流露半分感情。
可是那时,所有人都知道,程二姑娘是主上捧在心尖上的人。
主上身边的人都知道,得罪主上事小,得罪程二姑娘事大。
他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回,是去岁冬日里,最冷的一个冬夜。
上京城地处北方,远距秦岭,一到冬日便是严寒难耐。
那个冬夜更是天寒地冻,白雪茫茫。站在大街上一眼望出去,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
主上和程二姑娘也不知为何挑了这样一日相见。他们两个人坐在醉云楼的包厢里,程二姑娘嫌醉云楼的茶点没滋没味儿,随口说了一句想吃冰糖葫芦。
那样的大雪夜,遍地积雪几乎将天边月亮都照亮了。明知翻遍街市也买不到冰糖葫芦,醉云楼的厨子做不出来,主上就派人去街上找。
手下的人将大街小巷都翻遍了,也还是没有找到卖冰糖葫芦的。
主上就让他们去找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将人叫起来现做。
程二姑娘看不下去,摆手说不要了,主上却还一直惦记着。
主上还未封王,没有封地官邸,仍是住在宫里。将程二姑娘送回相府,回宫以后,临风就亲眼见着从来不急不缓的主上,竟然一回到宫里就急匆匆去了御膳房。
由御膳房的厨子从旁教着,亲自动手给程二姑娘做了冰糖葫芦。
做好之后又干脆□□出宫,亲自将糖葫芦给送到相府。
后来这事儿被主上的外祖,也就是永平侯郑老侯爷知道了,为此狠狠教训了主上一回,责怪他耽于儿女情长,不顾千秋大业,实在枉顾多年苦心经营。
那时候因为圣上突然给程二姑娘和主上赐婚,程二姑娘的父亲程宰相又是帝党的核心,与郑老侯爷是政敌。所以郑老侯爷一向很不待见程二姑娘,见到主上与程二姑娘感情渐好,早已多有不满。
是以,主上顶撞了两句,便被郑老侯爷抽出马鞭打了一通。
打完之后,郑老侯爷问主上:“你知不知错?那小程氏在家中都不受宠,你又宠个哪门子。”
临风永远记得那时主上说的那句话。因为他永远想不到从主上口中,会听见那样一句话。
主上说:
“我的人,我不疼谁疼。”
-
四周幽暗、阴冷,因为只穿着夏日薄衫,所以隐隐觉得肌肤冷得发疼。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糊味,还有淡到几不可察的血腥味。
妙娘抬手摸了摸前襟上已经干涸的血渍,有些愣怔。
从被人强硬地拉进马车,到强硬地关进这个陌生的宫室,过去不过一个时辰。
她方才因为情绪太过激动,短暂地昏厥了一会儿,此时,才刚刚醒过来。
妙娘身子紧缩,抱着双膝不住地颤抖。
她很怕黑。自小就怕,黄昏后,天刚麻麻黑的时候就要点起灯,哪怕只有一盏。灯在,就心安。
一直到发觉周遭听不到一点声音,没有人会管她的死活,妙娘才在心里挣扎许久,忍着惧意,开始混沌着观察周围的一切。
这是一间宫室。年久失修,不过还算是干净整洁,至少妙娘的手碰到旁边的墙,没有沾到尘灰。显然,这里,是经常打扫的。
此时宫室之中并未点灯,连半点儿光亮也没有。
妙娘睁着眼睛待了许久,才终于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在黑暗中能够勉强看清楚周围情形之后,妙娘站起身,艰难地将整个宫殿里的来来回回翻了三遍,才终于肯确认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没有小婵,没有玉儿安儿,他们都被抓到哪里去了?
陆景湛那么恨她,可能不会轻易杀了她。可他们……他对他们,说不准……
妙娘根本不敢再往下想。
她边看边摸,废了好大力气,找到了宫殿的门和窗子。
大门紧锁,从外面落的锁,怎么拉也拉不开。
窗子更是索性被木板封住,一点儿缝隙也不留。
这里真的像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囚笼,她即便插翅也难飞。
这种环境,让妙娘有种无力的窒息感。她试着伸出手,用力地去拍门板,扬声冲外面喊:
“有人吗?有人吗!开门!开门啊!!有没有人?!放我出去!”
回应她的是空洞洞的回响,和手心酥麻。
妙娘知道,她这样拍门喊叫,是不会得到回应的。可是她好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这样让她觉得,至少她在奋力呼救,而不是坐在这个囚笼里静静等死。
她讨厌等死的感觉。
她想出去,该怎么出去……妙娘捂着头,努力想。
甚至重重咬自己的手指,告诉自己,冷静。
要冷静,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冷静。
终于冷静下来后,妙娘发现,想要从这里出去,只有一个办法。
见到陆景湛,对,见到他。是他将她关进这里来的,见到他,就有出去的机会。
……
这座宫殿外,妙娘看不见的地方。
黑暗中,临风和陆景湛身边的内侍总管李护并行而来,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四五个嬷嬷婆子。
瞧这架势,就足以叫人闻风丧胆。
一行人刚进衍庆宫的大门,就迎面撞见了被安排看守程妙的穆淖。
临风瞪他一眼:
“你怎么跑出来了?不仔细看着她出什么事怎么办?”
这位程二小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