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字那一笔没写完,某人连酒渍带手指全合在掌心里,他知道是什么,“圆圆,小时候落水那次,真的是来追我的嘛?”
他看着眼前的她,想的却是远至二十年前的事。
梁京无从而知,那时她太小。
岂料章郁云俯身来就她,无关风月的一记眉心落吻,“我就当是。当初你?奶奶告诉我的时候,我就认真了。”
他说,圆圆早该赖上他的,这?样他能早点护着她,而圆圆也能早点偏私他。
这?样暧昧的偏袒,章郁云说,夫复何求。
从前他为自己活,今后他总算可以为心爱的人活,为妻为子,
“圆圆,好不好?”
“好。”
先前他这?类的求,委婉地,轻佻地,认真、不认真地说过好多回,梁京从没正式回应过他,这?一回,他问得简明含蓄,她答得却坚定响亮。
“喂,听清楚了我问什么嘛,就好?”
“章先生不是在求婚嘛?我知道呀。”
“你?真答应?”有人从沙发上跃起身,端正问她,更像是审。梁京早就说过,他是个商人,时时刻刻都要做生意,“那现在就去买花和戒指。”外?面夜里快十一点钟了,他要去买戒指?
“比起鲜花和指环,我更在乎你?。”梁京一直蹲在沙发边,此刻她去拥抱章郁云,“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如何,你?还有我。”不是她有多紧要,而是她希望并会努力成为与他平摊岁月悲欢离合的另一个人。
其他仪式感都可以不要,她只想跟Elaine认真交代一下,交代她的下一步人生计划。
也许Elaine会不同意,“没关系,我也会学章先生这?样,一次次不气馁地在她面前求。”
“梁京,可是现如今这?个情况,我甚至都不能带你?回去见他们。”这?是章郁云世俗视角里,给女方名分的必然路径。
可惜眼下,章家一盘散沙。
“不要紧。事分轻重缓急,生老?病死,人生四首里可没有结婚这?一桩。”她难得在他面前占一次上风,话谨记的是家教之言,但眉眼里有了属于自己的世故圆融。
章郁云轻弹她额头,原本想纵容地惯惯她,末了,极为坦诚地朝她说谢谢。
谢谢她愿意解语般地待在他的生命里。
*
江北开拓的分工厂收购,章郁云因为父亲病重的缘故,临时撩了挑子回城。眼下,无论如何,他还得再亲自去二次面谈。
家里这?头也是轻易脱不开人,所以这趟短差,他是能压缩就压缩。
继母这?件事,章郁云告诉梁京,爷爷因此发了好大一顿火,怪他毫无家主气度,夹私报复,连同着兄弟情?意也不顾了。
“你?早干嘛去了?”老?爷子发难起人。
章郁云指着光华寺的方向,记挂着他母亲的长明灯,纠正爷爷的公平公允,“您就当作我不想担个弑父的名声罢。”
“混账东西!”
爷孙俩闹得不欢而散。章仲英说如今的局面他料到了,料到老大终究会刻薄寡恩。只是没想到,他最后留了这?么一手。
章郁云临去江北时留话,“爷爷,因为我不能代替我母亲,原谅还是不原谅。我终究问不到她了呀。您不能这么不成全人,让人爱捞不着,恨也不顺意。”
他是夜里动身的,人从老?宅里一点点走失到黑暗里去。院墙之外?,冷峭的夜幕里,缀几颗孤星。
章仲英早前为沈韵之寻过一套像绣版的《红楼梦》,可惜没正经送出去,搁置在他书房里,没事他就翻翻,几册都被他翻起毛边了。
晌午小沈打电话给他,认真劝他保重自己,人生最难不过这?样的分骨肉,
但世事艰难,人心更苦。
你?做家主自然明白其中艰辛,这?些年一心规训着这?个孙儿,来继你?的后路,好弥补你生了个庸碌儿子的憾。
试问,你?真正软心肠地体己过郁云嘛。他戳破这点不光彩,你?就觉得门楣有损了,殊不知,最有家主心肠的就是他了。
一个人骄傲地挨了这?么多年,要不是父亲此番注定熬不过了,他未必能叫你看到这副所谓的刻薄寡恩。
他先是你们章家的孩儿,才是你选的继承工具。
章仲英坐在案前灯下,手杖丢开一边。这?些天,儿子那处,他是一步没有去。老?规矩,他怕再给熹年折了福。
老?年送中年,多么地不作兴呀。
但蹚过多少?坎坷的章仲英最终只能认下这?一局,这?一人生残局。
将得他摊手认降。
*
章郁云出差原本停一宿就回来的,那头遇到大雾天,航班延误了大半天,他平安抵达S城已是深夜。
江南的天气也不算好,初冬,雾霾锁着整个城,冷空气吸进肺里,倒是叫脑子醒几分神,司机一直候他到这大半夜,待他在后座懒散坐定后,才问章总去向。
“回老?宅那里。”
车子一路上满仓道,这?处半山地段,章郁云自幼车进车出多少?遭,头一回坐在车里看车前灯,像划破什么阴司路般地叫人头目森森,仿佛他不在人间。
老?宅前庭停好车,章郁云一路上了北屋,孙姆妈知道他夜里回来,没去睡,等着给他做夜宵。
郁云把手里的衣服与公文资料交与姆妈,先开口问了父亲情?况。
已经吃不下东西了,全靠医生每日打的营养液吊着。
“郁云,你?这?些天不能再出去了,你?爸……”孙姆妈良善,红了眼睛,似看又像是求章郁云,“到底你?是长子,都已经闹成这?样了,我说句你不痛快的话,死者为大,你?爸爸……”
“知道,姆妈你?也快去睡吧。”
“我下点鸡汤馄饨……”
“我没什么胃口。”
章郁云在这里歇下,简单洗漱后,看到手机里有梁京一个小时前发来的微信,问他落地了嘛?
他简单回复她:已平安到家。
他发出去后,还想着她未必看到,肯定睡着了。
那头梁京的电话已经进来了。
已经下半夜了,快两点,章郁云问她,还不睡,作贼呢?
“你?到家了?”
“嗯。”
“你?父亲……”
“已经吃不下水米了。”
那头突地沉默了下去……
章郁云洗漱好,孙姆妈端进来碗山药粥,一味地关照他,再不饿也用点,不然身子强不过。眼下他翻动着调羹,听神良久,骨瓷声落回碗里,“圆圆,随我见见他好嘛?”
……
*
人囫囵着心事,匆匆补眠不久天就亮了,周日于章郁云,没多少?休假的概念,短差前耽误了一些行政文件。
方秘书那头急着要,他一早就去平旭那边处理。工厂制造、工程设计项目照样有人加班,尤其车间,人休机器不休。
下午腾出空后,他草草在自己办公室里结束一根烟,穿上外?套,跟陪着他加班的方秘书说一句,他去工厂那边转转。
“还有,办公室里的百合,是谁放的?”
章郁云办公室的会客处日常更换鲜切花,通常以百合为主,但他袭爷爷的骄矜病,一向的要求是花蕊要剪掉,这?一点跟惯他的助手都知道。
今天本就是休息日,总经办的文?职助理又请假了,行政部临时支援的一个小姑娘,头一回在老板跟前转,怕是方秘书叮嘱了也一门心思没记住。
方柔叫小姑娘过去处理花蕊的时候,妮子还是浮滑得在章郁云面前卖伶俐,章郁云不无戾气地训斥了方柔,“下回这?种短人的时候,花也就短了吧!”
方柔望着老?板一路出去的背影,伤神之余,即刻打发了小姑娘去,连同花,一并扔进了垃圾桶。
她自己懊恼,也知道章郁云近日心情?不可能多好,他父亲病危。
*
章郁云去工厂车间制造及零部件生产两块区域转了下,工厂区域有接驳车,而老?板却只身一人来巡厂的架势。
多少?员工原先懒散的心神又顷刻聚集起来。
章郁云自顾自地站在一个行吊车下面,听着车间轰隆地机器运转的声音,他打发了现场的主任及相关负责人,也懒得朝任何人交待,他下车间的意图。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螺丝一铁块,俱是爷爷挣下的,自然也有父亲的一份;
他多少?有些愧疚的。经年累月地在这里熬着,却没有一分一秒是热爱这里的嘈杂,机械,流水。
平旭总部几大分厂,养着几万号人,这?万号人背后又是万个家庭,万家灯火。
还不谈外?包出去的一级供应代工厂商。
章郁云难将心事诉与任何人,唯独戚戚地将自己归拢在机器的轰鸣声里。
爷爷老矣,章熹年没多少?时日,最后留下他,谁也料不定,他能把这?家业撑多久。
……
近下午四点的时间章郁云回办公室,阖上门,他想眯一会儿,晚上还约了圆圆一同回家。
内线给方秘书,五点准时喊他。
可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左右,章郁云被匆匆而来的秦晋惊去觉,他听清秦的话后,双脚从身边的文?件矮柜上撤下来,形容晦涩冷漠,唇角挂着些寒噤,目光警惕森森——
倪竟坤被审查了,土管局内部的消息。新北那块地没准跟着吃瓜落。秦晋收到线报的同时,倪在那处招待所的楼顶,不知如何避开看守人员,坠楼身亡了。
章郁云坐在靠椅上,始终未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