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和熙固然已阖上了双目,但他不知这?裴玉质的?底细,自然不可?能睡着。
自从双目失明后,他便?时时警惕,较当年被魔教追杀之时更为警惕。
他行走江湖多年,树敌无数,曾有人混入飞虹剑派,企图刺杀他这?个?瞎子,他便?是因为警惕才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这?裴玉质偷窥着他不放,究竟有何图谋?正考虑着何时下手么?
他故意露出?了一身的?破绽,足足一盏茶后,裴玉质都未下手。
裴玉质舍不得阖上双目,忽而听得素和熙厉声道:“裴玉质,你莫不是想?被我刺瞎双目?”
弹指间,素和熙已逼到了他面前,左手掐住了他的?脖颈,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抵上了他的?眼球。
他猝不及防,慌忙道:“大公子,玉质颇为仰慕大公子的?风采,才会窥视大公子的?,望大公子恕罪。”
“仰慕我的?风采?”素和熙嗤笑道,“我有何风采可?言?”
裴玉质坦诚地道:“于玉质而言,大公子风采翩然,教玉质心折。”
“风采翩然,教你心折?”素和熙的?一双手同时用力了些,迫使裴玉质吐息艰难,下意识地阖上了眼帘。
裴玉质肯定地道:“对?,风采翩然,教我心折。”
素和熙唇角一勾:“玉质既认为我风采翩然,教你心折,不若我刺瞎玉质的?双目,邀玉质与我作伴可?好?”
裴玉质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毫不犹豫地道:“大公子若要刺瞎玉质的?双目,玉质亦欣然受之。”
子熙若是刺瞎了我的?双目,我便?能体验子熙的?痛苦了,子熙亦能信任我了吧?便?于我拯救子熙,至于双目没什么了不得的?,只?是这?个?世界而已,区区数十年,待我去往下个?世界,我的?双目便?能复原了。
且双目失明并不会伤着宝宝。
素和熙闻言,大吃一惊:“你当真欣然受之?”
裴玉质伸手环住了素和熙的?腰身,温顺地道:“大公子,你动手吧。”
素和熙手指施力,逼得裴玉质疼得淌下了泪来?,但裴玉质并未退却,反而为自己解释道:“我并未害怕,亦未后悔,纯粹是这?具身体自行做出?的?反应而已。”
素和熙的?手指已被滚烫的?泪水濡湿了,手指猛地一颤,并未再施力。
裴玉质镇定地道:“大公子,我知你从云端跌落至泥沼,甚是痛苦,便?容许玉质与你一同痛苦吧,玉质从来?不知双目失明是怎样的?滋味,玉质想?尝一尝。”
怎会有人想?尝一尝双目失明的?滋味?
素和熙不知这?裴玉质到底在耍什么花样,放下抵着裴玉质眼球的?右手,转而将其浑身下上搜了一通,并未搜到什么利器。
裴玉质当然清楚素和熙是在搜他的?身,但粗/暴的?举动仍是教他心尖一颤。
其后,素和熙扣住了裴玉质的?手腕子,从脉象可?知这?裴玉质一点?内息也无,根本不懂武功,确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
裴玉质这?手腕骨甚是细瘦,直教素和熙觉得再用力些,他便?能将这?手腕子折断。
紧接着,素和熙复又以指尖抵上了裴玉质的?双目,裴玉质不再落泪,已然做好准备了,可?身体却不顾他的?意愿,微微颤抖了。
他的?手指揪着素和熙的?亵衣,向素和熙坦言道:“我心里不害怕,但我的?身体有些害怕,大公子可?否给我个?痛快?”
这?裴玉质是以退为进么?
素和熙思索着裴玉质的?行为,发问?道:“你为何不反抗?”
“我是自愿的?,为何要反抗?”裴玉质乞求道,“待我双目失明,大公子可?否允许我这?一生都陪伴于大公子左右,直到我命丧黄泉?”
素和熙满腹疑窦,又想?下手,又下不去手。
末了,他收回双手,回到了自己的?床榻上。
裴玉质劫后余生,却并不觉得庆幸。
他其实更希望素和熙能刺瞎他的?双目,答应他的?乞求。
“歇息吧。”素和熙端正地躺下,仿若适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大公子,寐善。”裴玉质这?次阖上了双目,不再看素和熙,并不是因为他恐惧被素和熙弄瞎,而是因为他生怕自己的?视线扰了素和熙的?清梦。
一个?时辰后,他尚未入眠,从素和熙的?吐息可?知,素和熙亦清醒着。
他坐起身来?,向素和熙道:“玉质去别处睡,大公子若有吩咐唤一声便?是。”
素和熙并未出?声,直到裴玉质的?足音远了,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或许他该当相信裴玉质。
然而,他已不知道该如何相信一个?活人了。
他身为瞎子,总有疏忽的?时候,活人若要对?他下手,何愁没有机会?
那厢,裴玉质往专供奴仆休憩的?房间去了,这?房间自然简陋,不过他并不介意。
他躺下身去,满心俱是素和熙。
一时间,他极是怀念那个?温柔的?,宽容的?,健全?的?师兄。
可?他……
他握紧了拳头,可?他将那个?师兄害死了。
阵阵虫鸣从窗扉漫入,不绝于耳,他想?起这?个?季节,在问?情山上,亦是满耳虫鸣。
年幼之时,他常常看到师弟们成群结队地捉萤火虫、蜻蜓、蚂蚱……他内心亦是想?与师弟们玩耍的?,但他不知该加入他们。
久而久之,他成了师门中最不好相与的?存在,不论是师兄们,亦或是师弟们皆对?他退避三舍,惟有子熙不同。
子熙像对?待其他师兄弟们一样对?待他,所以子熙承受了他最多的?冷言冷语。
他站起身来?,打开窗扉,向外望去。
外头的?虫子并非萤火虫,没有丁点?儿光亮,不知是什么虫子?
见多识广的?子熙必定知晓吧?
他站了一会儿,满身寂寥,关上窗扉,复又躺下了身去,一面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面低语道:“宝宝,对?不住,因为爹爹的?缘故,许多年后,你方能出?生。”
而后,他阖上了双目,他分明已困倦了,却是辗转反侧,良久,方才睡了过去。
他发了梦,梦见自己与子熙联手杀了澹台钰、方见明以及樊绍,他又梦见自己顺利地产下了宝宝,子熙抱着宝宝,心疼地对?他道:“玉质,辛苦你了,多谢你将宝宝带到这?人世间,我们一起好好地将宝宝养大吧。”
直到梦醒,他都记得当时的?喜悦之情。
他仰首瞧了一眼天色,见天色已近大亮,便?站起了身来?,去见素和熙。
隔着床帘,他看不清素和熙的?模样,恭声道:“大公子,可?要玉质伺候你穿衣洗漱?”
素和熙抬起右手,掀开了床帘。
裴玉质会意,行至床畔,正欲将素和熙扶起,却再度被素和熙掐住了脖颈。
素和熙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但并未用力,顷刻间,已松开了手。
裴玉质状若无事地问?道:“大公子想?穿什么颜色的?衣衫?”
素和熙暴躁地道:“你是在讽刺我看不见么?”
裴玉质讷讷地道:“玉质并无此意。”
素和熙不耐烦地道:“藏青色的?衣衫吧。”
“玉质这?便?将藏青色衣衫取来?。”裴玉质从顶箱柜中取出?了藏青色的?衣衫,放于床榻之上,后又掀起素和熙的?亵裤,解下包扎,观察着伤口。
割伤与磕伤都不算严重,他为素和熙换了包扎,方才为素和熙将衣衫穿上了。
今日乃是晴日,素和熙能瞧见的?光亮较阴雨日多一些。
他稍稍抬起首来?,怀念着自己双目失明前的?岁月。
裴玉质扶着素和熙在椅上坐下,接着去打了一盆水来?,帮素和熙洗漱。
穿衣洗漱原本是素和熙心腹的?职责,这?心腹到了房门口,见昨日买来?的?那少年正帮素和熙洗漱,便?乖觉地退下了。
素和熙听得足音,唤住了他:“章延,今年的?武林大会何时召开?”
章延被这?么一问?,犹豫须臾,方才答道:“半月后。”
素和熙摆摆手道:“你且退下吧。”
武林大会其实已与他毫无关系了,目盲后,他不曾再与人交过手,不知现下是否能打败无名?小卒?
裴玉质明知不合时宜,仍然问?道:“大公子要去武林大会么?”
素和熙不答反问?:“你认为我该去武林大会么?”
“玉质愚钝,不知大公子是否该去武林大会。”裴玉质放下帕子,继而拿了一把梨花木梳来?,为素和熙梳发。
素和熙含笑道:“我当然要去武林大会。”
裴玉质猜测素和熙大抵在谋划些什么,不敢细问?。
素和熙以指节一下又一下地扣着桌案,问?裴玉质:“玉质,你恨你的?父母么?”
“恨,自然是恨的?。”裴玉质不知素和熙为何突然问?及他这?个?世界的?父母,实际上,他对?于他们并无爱恨,因为他们仅仅存在于系统001输入他脑中的?记忆之中,他并没有真真正正地与他们相处过,他这?么回答不过是因为这?个?答案是最为正确的?答案罢了。
素和熙淡淡地道:“我帮你杀了他们可?好?”
裴玉质拒绝道:“大公子,我尚有一个?弟弟,他们若是死了,弟弟便?要变成孤儿了。”
“那便?不杀了。”素和熙不再出?言。
裴玉质暗自松了口气,去庖厨端了早膳来?,喂素和熙用了。
素和熙依然吃得不多,裴玉质便?将余下的?吃掉了。
用罢早膳后,裴玉质提议道:“大公子可?要出?府走走?”
素和熙颔首道:“你且取兜帽来?。”
裴玉质依言取了兜帽来?,为素和熙戴上了。
自从双目失明后,素和熙便?不喜出?门,但武林大会召开在即,要去武林大会,此地乃是必经之路。
裴玉质伸手搀扶着素和熙出?了门去,处处可?见江湖人士。
素和熙被兜帽挡住了大半张脸,出?言吩咐道:“去庆阳酒楼。”
裴玉质领命,搀扶着素和熙去了庆阳酒楼。
这?庆阳酒楼乃是本地最负盛名?的?酒楼,几?乎已坐满了,只?余下角落的?一桌刚刚收拾好。
俩人在角落的?这?一桌落座后,素和熙对?小二道:“一壶祁门红茶。”
小二热情地道:“客官稍待。”
不久后,祁门红茶便?被送上来?了。
裴玉质为素和熙倒了一盏祁门红茶,压低声音道:“大公子,祁门红茶便?在你右手边向西两寸处。”
素和熙颔首,端起祁门红茶,轻呷了一口。
入耳的?交谈声中,一大半来?自江湖人士,他甚至还听见有人提及他了。
左近的?一桌所坐的?四人看起来?是名?门正道,其中的?一人叹惋地道:“若有素和少侠,这?江湖便?不会一团糟了吧?”
另一人道:“听闻素和少侠的?胞弟资质不差,这?次武林大会素和大侠将会带其与会。”
素和熙已许久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与弟弟了,据说?他们闯荡江湖去了。
自己这?个?长子不中用了,当然得好生培养次子,这?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裴玉质望向素和熙,未及出?声,素和熙的?嗓音已刺入了他的?耳蜗:“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他辩解道:“我并未可?怜大公子。”
“是么?”素和熙又呷了一口祁门红茶,突地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道:“那魔头近日屠了咸阳派满门,此次武林大会,我们定要商定好对?付那魔头的?对?策。”
那魔头?
裴玉质发觉素和熙饮茶的?手略有僵硬,当即判断出?那魔头应当便?是毒瞎了素和熙的?双目,又从素和熙手中死里逃生的?稽然。
传闻中,稽然其人最善易容之术,见过其真容之人,皆已殒命。
素和熙之所以关心武林大会,之所以要来?这?庆阳酒楼,便?是为了探听稽然的?消息吧?
出?言之人乃是素和熙的?一位伯伯,与其父有着过命的?交情,但素和熙不动声色,兀自饮着祁门红茶。
一桩又一桩的?命案从四面八方传入了他耳中,与他所得到的?情报一致。
那稽然被他重创,经过两年的?休养,重出?江湖后,显然功力更胜一筹了,而他却成了一介废人,即使稽然现身于他面前,他亦取不了稽然的?性命。
半个?时辰后,他陡地站起身来?:“玉质,我们回去吧。”
裴玉质扶着素和熙出?了庆阳酒楼,回了飞虹剑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