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气氛很严肃。
周都督一脸络腮胡子,板起脸看人时,和方才那个慈爱的长辈判若两人,注视九宁的目光依旧温和,但却让她忍不住心生惧意。
仿佛整个人都被看透了。
这个男人杀伐决断,既是她的祖父,也是白手起家、称霸一方的枭雄。
九宁保持着稽首的姿势,心跳如鼓。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她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子,在家族荫蔽下长大,离开家族就只能任人鱼肉,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顺利完成任务?
周嘉行身为男主,前半生过得并不如意,经过许多磨砺后才逐渐崭露头角,她连自保都做不到,更别提帮周嘉行了。
当圣母是需要资本的,否则害人害己。
九宁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还没来得及享受人生呢!
先自己过痛快了,再去想其他吧。
她认真考虑过,背靠大树好乘凉,周都督手掌军权,就是那棵能庇佑她的大树。
至于三年之后周都督会死在邓州之战中,到那时她又将陷入孤苦无依的境地……
九宁暂时没想那么远。
走一步看一步,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再说。
人生得意须尽欢。
以往和主角斗智斗勇,只要自己占了上风,她就会抓准时机狠狠奚落主角,一次次把主角气得吐血。
笑不到最后又如何,至少她也风光得意过!
九宁等了许久,周都督没有吭声。
就在她起身预备离开的时候,头顶被轻轻拍了一下。
周都督粗糙的掌心拍拍她的脸颊,让她抬起头看着自己,“观音奴想要什么?”
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
九宁松了口气,双眉弯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眸光流转,颊边梨涡若隐若现,满脸天真精乖。
“孙儿听伯祖父他们说,阿翁军中缺钱粮?”
连年战乱,老百姓连命都保不住,谁还能安心务农?北方大片田地荒芜,藩镇需要养活兵马、壮大势力,缺钱、缺人、缺粮食,还缺地盘。
周都督占据土地肥沃的江州,还时不时派部下伪装成流寇从河东军那里顺手牵羊,勉强能养活军队,但一碰到灾荒,他也得头疼。
他不能饿着军队,否则那帮兵痞随时可能哗变。
所以这一次朝廷召各路大军剿灭义军,他没有找借口推托,欣然前往。
周都督这次勤王捞了不少油水。
但还远远不够。
尤其和财大气粗的李元宗相比,周都督的军队凑不出几套完整的皮甲,着实寒酸,被李元宗帐下大将讽刺了好几回。
眼下各地藩镇用刮地皮的方式征收重税来供养军队,周刺史坚决反对这种做法,周都督没法从江州财政薅羊毛,只能以战养战。
九宁伸手拉住周都督的衣袖,认真道:“孙儿有钱,孙儿愿意把母亲留下的所有首饰、钱帛全都送给阿翁。”
周都督挑挑眉,“观音奴真舍得?阿翁拿走你的钱,以后你就没有漂亮簪子戴,也没有新衣裙穿。”
九宁拧眉,低低叹口气。
“阿翁以为我在说笑吗?”
一副失望委屈的表情。
周都督确实以为她说的是童言稚语,所以才笑着和她逗趣。
九宁皱着眉叹气,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卷翘的浓睫一闪一闪,眼里水光盈盈,像是随时可能掉下几滴晶莹的泪珠。
还想再逗逗她的周都督立马慌了神,抬手捏捏她鼻尖。
“好了,是阿翁的不是,阿翁错了。”
九宁哭功娴熟,见周都督认错,立刻吸吸鼻子,把眼泪收回去。
“阿翁,上个月我梦见母亲了。”
周都督神情一肃。
这个年代的人笃信鬼神之说,轻易不会拿逝去的长辈当幌子骗人。
九宁没有这个心理负担,抹抹眼角眨出的泪花,哽咽道:“阿翁,我母亲全族都死在流寇刀下,母亲走的时候,我还不懂事,如今我已经长大了,跟着先生和三哥读书,懂得些许道理,身为母亲的骨血,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像阿翁这样领兵作战,为母亲报仇!母亲生前把她所有积蓄留给我,我愿全部献给阿翁,以助阿翁威势!望阿翁能剿灭流寇,让江州老百姓都过上太平安生的好日子。”
听眼前粉妆玉琢的小孙女说出“我已经长大了”这句话时,周都督嘴角翘起,忍不住笑了一下。
但听到后面几句,周都督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九宁双手握拳,面颊因为刚才的激动发言而现出几分晕红。
不就是当圣母嘛,她九宁能屈能伸,保证让全面监视她的系统挑不出一点毛病。
九宁朝周都督叩首。
“孙儿所言,字字发自内心。”
这一次周都督沉默的时间更久。
九宁低头,老老实实跪坐着等他开口,那双大眼睛却不老实,时不时觑他一眼,偷看他的神色。
唰啦唰啦。
她装扮富丽,动作间,头上的丝绦、臂上的金臂钏、腕上的腕环、腰间的佩饰磕碰在一起,叮当响。
足足一刻钟后,周都督忽然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