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平平,不似嘲讽,像是只平铺直叙道出事实。
阿黎低头望了望水面,女孩眉目未长开,却也能看得出是副百拙千丑的媸陋容颜。原来的自己长什么样,她早已不记得了。许久未照镜,许久未洗颜,连她都快忘了曾经属于自己的那张脸。
阿黎并不在意,“早晚都会魂归九泉,生得丑陋又如何?双眼一闭两腿一蹬,大家都死得一样丑陋。”
“牙尖嘴利。”
“瞧你谈吐,应是大户人家,如今却落得与我这等乞丐混于一处,管他美丑管他贫富,大家都一样……被命运捉弄摆脱不得罢了。”
阿黎把最后的“可怜”二字吞了下去。
谁又比谁更可怜呢?他自幼无法行走,她自幼乞讨街头。他被亲族驱逐,她被父母抛弃,不过都是天涯沦落人罢了。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02.
阿黎拿那兜兜转转终无用武之地的二两银子去安王府上讨了个差事,也幸得真有个刷恭桶的仆役因媳妇临产得赶回田里去,让阿黎讨了个巧入府邸照料那一个个比她整个身家还贵的金灿灿的马桶们。
自小脏乱臭习惯了,阿黎自是不嫌弃马桶们脏乱臭的,甚至瞧着那明晃晃的金马桶,她心情都要好上几分,若不是尚有底线在,只怕哪个月黑风高夜便要啃马桶咬金子了。
安王府财大气粗,哪怕她这种最低贱的仆役也能每月领得一两工钱,让阿黎着实喜出望外了好一会儿。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
她想着安王真是她的大贵人,来安王府上做事是她这辈子做出的最正确的抉择。
因着小七腿脚不便,阿黎每日出门上工前便会给他备好吃食,有时是馕饼,有时是馒头,有时是野果,天天不落。阿黎这辈子还没有哪会儿是天天有粮的,可她宁愿饿着自己,也不愿饿着小七。
她想,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家好歹是个贵公子,她既然救了他,便要对他负责,哪怕砸锅卖铁也要养活他。
于是阿黎的人生目标除了能天天见到安王殿下外,又多了一个——要养活小七,让他不再吃苦受累。
喊了声小七,倒真把人当兄弟当亲友了。
男子不曾说什么,干粮再冷再硬再难吃他也毫无抱怨地吞咽入腹。每日在庙中看着天光破晓之时阿黎笑着向他挥手,说“我走了要乖哦”,又看着黄昏日落之刻阿黎笑着向他招手,说“小七我回来啦!”
无形之中,阿黎一点点铭刻了他的岁月。
阿黎在领了几个月工钱后,置了个小院子,破烂得很,落叶堆地,蛛网遍布,据说原先还死过人,这才被低价转手了,不然这几两银子在京都附近还真买不到什么地产。
阿黎搀扶着小七,兴奋地推开院门,嚷着“我们有家了我们有家了!”
喜悦和希望在她脸上流动洋溢,叫那张不堪入目的丑脸都有些熠熠生辉起来。
男子依旧没什么神色,对他来说,在破庙在屋院在雕栏玉砌中在棺材板子里都没有太大差别。至于家……
他转头静静看着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东摸摸西瞧瞧的阿黎,大抵是女孩面上的鲜活神情冲击得太过强烈,让他向来淡漠的眼眸也无端软和了几分,恰似春别料峭,冰雪初融。
男子自此便和阿黎在小院中住了下来,每日听着那人完工回家后碎碎念叨安王的丰神俊朗,还有她的千般情思。什么今天远远见着安王了真真是容颜冠绝羞煞潘安,什么安王今天如厕了我洗刷完那马桶还抱着它做了个美梦,什么安王和那侍妾姐姐每日蜜里调油真是好生羡慕。男子对她的心属不该之人从不做评价,阿黎原本也是自言自语,这日却不知为何惆怅万分,用筷子敲着碗问他,“小七,你说安王会喜欢我吗?”
男子抬起头,仔仔细细地审视着阿黎那张丑脸——脸大如盆,眼小如缝,鼻塌嘴厚,也只有那双藏于眼睑中不太惹人注意的眼珠鲜活灵动,勉强为那寡淡容颜添了半分颜色。
他摇摇头,“不会。”
阿黎自是知道不会的,可听到答案心下还是黯然几分,“为何不会呢?”
男子认真想了想,“因为你太好。”
阿黎不解,“我好,他为何也会不喜欢我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阿黎隐隐懂了,小七是在拐弯抹角说安王是个德不配位之人。简单来说,就是生了副狗眼,配不上她。
阿黎想通,噗嗤笑了声,“若是安王都配不上我,那这世上还有谁配得上我呢?”
男子又认真想了想,神情不似玩笑,“……我。”
阿黎瞪大眼,“你对我有意?”
男子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说你配得上呢?”
男子正色,“若我属意一人,定倾心相付全力守护,无论生死。”
“那你未来的娘子倒是有福了。”阿黎感慨道。
男子淡淡转开眼,“身残之人,又有哪家姑娘愿意托付呢。”
阿黎叹了口气,对啊,他们家小七的终身大事该如何解决呢。想到这,连她最爱的香喷喷的白米饭都吃不下了。
她艰难地下了个决定,“要是五年后还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你,那我便委屈嫁了吧。此生只求能时常见到安王,和他比翼双飞我也知晓是不可能的。”说到后面,竟是带上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断腕的悲壮。
男子面上不显,心间却叹了口气。他能拒绝吗?……
春去秋来,阿黎从一个刷恭桶的小仆役成了安王府中刷恭桶的大仆役,她也从被人喊那个丑小孩变成了被人喊那个丑姑娘。因着长得丑,府里的下等小厮都不爱和她接近,那些下等丫鬟也不愿和她玩耍。她也不觉得寂寞,每日回了家就叽叽喳喳和小七说起那些轶闻琐事。
身体渐好后,小七是长得越□□亮了,屡屡让她目不转睛失了魂去。每当这时,阿黎就得一巴掌拍醒自己,警告自己你痴恋的只有安王殿下一人,绝不能移情别恋变了心去。
前不久,她刚凑齐钱找城东的王铁匠打了副简易轮椅,好推着整日囿在家中的小七去外面看看。她想,若能多接触些人,小七没准会更快活些,而不是现在这样一派清冷漠然。
可没想,到了街市没多久,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就一个劲盯着小七的腿瞧,喁喁私语交头接耳,“瘸子怎么上街来了。”
男子置若罔闻,阿黎却是听得难受,凶巴巴地喊了声,“看什么看,又没瘸在你家!”
男子握住了她的手,摇头示意。
一些行人哄然散了,还剩几个讥笑说道,“哟,瞧这婆娘丑的,丑婆娘配瘸子还真是天生一对!”
阿黎被说丑说惯了,一向笑哈哈便能抛到脑后,可这会儿自己不甚在意的容貌却被用来羞辱她放在心上小心哄着养着的那人,心间的闸门霎时便被破开了,自惭形秽混着恼意一股脑涌起,伴着密密麻麻的苦涩,扎得她心疼。
她刚想再驳几句,男子却已余光一移,平静中让人遍生凉意。
“既然这般羡慕,不如让你也做个身残之人,体会下天生一对之乐。”
路人愕然,转身便走,“疯子!真是疯子!”
这下街市也不用逛了,阿黎推着他就往回走,埋怨道,“跟那种人你还多嘴干嘛。”
“他说得不对。”
“哪里不对?天生一对让你觉得自己受辱了是不是?”阿黎嘟起了嘴。
男子摇了摇头,“他不该说你丑。”
阿黎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我难道不丑吗?”
男子回头看着她,眼里波光粼粼,似划过万千涟漪。
“丑,可也丑得好看。”
曾经他总在心里唤那人丑姑娘,可不知几何时起,这个称呼早从他心间淡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姑娘。他的姑娘。
世人都爱华颜,可唯独他喜蚩陋。喜蚩陋间偶尔露出的那一点明媚春色,抽枝发芽便莺飞草长绊住了羁游马蹄。
那时他本以为他们能就这样简简单单两个人一直相伴下去,布衣芒履粗茶淡饭也未尝不可。可时运大概也从不眷顾他,猝不及防地,阿黎便凤冠霞帔嫁入了王府。
成了她想都没想过的安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