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那我反倒应该祝愿陛下得偿所愿了。”
阿琼的语气分外古怪。
郁琤并不在意她话中的怪异,只是问她:“长公主的意思是,只要她愿意,长公主便也毫无异议是么?”
阿琼心中冷笑,面上只是淡然应道:“自然。”
待仆人引郁琤去后院见玉鸾后,阿青才迟疑问道:“殿下这是希望他与女郎成还?是不成?”
阿琼笑了笑,“成不成我不知道,但玉鸾这个孩子是必然不会令我失望的。”
郁琤今日登门,却觉自己此行顺利无比。
但这顺利中却又掺杂着几?分古怪,叫他心里仍是存着几?分不安定的心思?。
阿琼的态度自然影响不到他分毫,但他却对玉鸾会如何反应很是在意。
他一时觉得自己过于匆忙,一时又想早日将这件事情落到实处。
他在来时路上便已经反复推敲。
只觉玉鸾这回无论如何都不应有理由将他拒之门外。
玉鸾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不似在外面那般讲究。
她身上松垮穿着件雪色薄衫。
她握卷书在看,腕上套了一只碧翠细镯,将?那皓腕衬得纤细白净,烟鬓松软也只以一支通透玉簪固定,半睡到那铺了织金锦垫的罗榻上,身段似远山般绵延起伏,却又比嶙峋山石柔软百倍,恰如初雪绵绵,光是一个背影,便叫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郁琤心头万般杂念碰见这等情形,也不得不软成一团。
“方才孤见过了长公主……”
他温声同她说道,见她终于将视线从书里挪开,抬起清澄雾眸。
“那么……我要什么时候进宫里去?”
她问得很是直接。
郁琤虽怔了怔,仍是慎重思?考了她这问题。
“想来也是要先恢复阿鸾淑妃的身份,最快怕也要两个月后才能行封后典礼。”
玉鸾微微颔首,鸦黑的眸中无喜无悲,将?手中看的书又翻了一页纸,“我知道了。”
郁琤眼底的笑意收敛几?分。
“阿鸾这是什么意思?”
玉鸾淡声道:“陛下已经决定要我入宫,又何必问我什么意思?”
“陛下先前要胡闹,我也陪陛下胡闹过了。”
她说着终于将手里的书收起,“陛下眼下自然也可以命令阿鸾入宫去。”
郁琤垂眸望着她,她的态度显然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且比直接拒绝他的方式要更为狠绝。
她会这样回应,却是他万万不能想到的事情。
他敛去眼底情绪,令自己声音听上去尽量平和。
“孤知晓你喜欢将事情藏入心底,但这一回,你能否告诉孤为什么?”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表情终于也趋于阴霾。
他以为他上回就已经叫她看?清楚她自己的心了……
郁琤原也不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但面对她时,他是恨不得将?她的每一个表情都仔细解读揣摩,她喜欢的都捧来给她,她厌恶的,他亦会为她解决。
那日她在他的怀中分明也面颊泛红,灿若晚霞。
她那双濛濛眼眸里没有一丝刺伤他的厌恶,叫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该在她的心底留有一席之地。
玉鸾对上他的眼眸,他的眼底失望之余分明也存着深深的困惑。
是她的心思?太深了么?
她总是不爱与旁人诉说自己的心事,不爱告诉旁人自己的想法,所以叫他徒劳至今?
其实他觉得心口刺痛,她每每看见他眼底失望的时候,心口也会有些刺痛。
就像那日针戳中指尖时那样,那尖尖细细的小东西很不起眼,却可以叫她疼得十指连心。
若在心口戳刺一下,滋味自然也不好受。
她想一次性和他了断,那么也只会不好受一回。
可他这人却偏偏有着使不完的精力,明明都已经放她出了宫去,却还可劲地在她周围折腾。
她拒绝他一次,心口便也要被那小针戳一回。
反反复复,很是磨人。
折腾到最后,她还是要拒绝他的。
他身为天子,能做到这个地步,寻常女子怕是少有人能抵御。
可玉鸾却不是寻常女子。
她是个倒霉的女子。
她在桓惑身边,被桓惑把玩在股掌之中,性情磨灭,热情消失。
桓惑死是死了,可她却再不敢再将?自己的命运交付到旁人手中了。
上一回他准备充分,那些说辞又着实惊人,叫她只能恍恍惚惚地陷在他的怀里,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所以她才迷迷糊糊地握着那把玉匙,脑中一团浆糊。
这回她却也同他一样,准备了几?日,准备得万全。
只盼他这次回去,可以找到心性完整、善良明媚的女子作伴。
“陛下还?记得桓惑吗?”
玉鸾的声音仍是温柔,“桓惑想要约束我们这样的养子女,并不需要对我们身体的折磨,他更高明的地方是擅于攻心,心口上的折磨其实比身上的折磨要不好受上千百遍。”
“桓惑一直在用许我自由的方式,令我为他办事,在他死之前,我却没有一日的自由。”
她掀起眼皮朝他看?去,“我渴望自由,渴望了一辈子,这份渴望便会变成执念,我不愿让任何东西再束缚我半分。”
郁琤盯着她,嗓音喑了几?分,“做孤的皇后与孤共享至高的权力,如何算不得自由?”
“那陛下可否告诉我,倘若我进了宫后,可否决定自己的去留?他日陛下变心以后,我除了冷宫,可否还有第二个选择?亦或是我与陛下感?情走到了尽头,我能否也大逆不道地选择离开?”
她的每一个字都好似充满了胡搅蛮缠,可每一个字都诉说着她对束缚的恐惧。
郁琤曾背地里自嘲自己是个杞人忧天的人。
可事实上,玉鸾才是真正的杞人。
她从一开始就拒绝他,是因为她知道,这天底下从来就没有想留就留,想走就走的妃嫔,更遑论是皇后。
“这其中的任意一条,陛下能否满足?”
她起身离开了窗下阳光笼罩的范围,往室内走去几?步,将?那把玉匙放在了桌上。
“恕我不能给陛下这次机会,但陛下若想强留,那请随意。”
郁琤面对她这些问题却也沉默住。
他仍站立在方才的位置背朝着她,像一块凝固的石像,一动不动。
良久之后,他终是开口问她,“孤只问你一个问题……”
“你心中可有孤?”
他心里一直觉得她兴许喜欢他并不是很多,但至少心里有他,那他便还有希望,可以一点一点从她心里小小的角落争取自己的位置。
可她心里若从来都没有他呢?
她方才那些话冠冕堂皇至极,分明是连拒绝他的借口都懒得敷衍了。
他转身朝玉鸾看去,那张布满冰霜的脸孔已然一丝温情都没有了。
玉鸾见他抬脚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我……”
她眼睫颤了颤,袖下手指亦是渐渐收紧。
郁琤却不等她说出下文,直接将?桌上那枚玉匙纳入掌心。
“孤给你几?天时间好好想想,你亲口给孤一个答复,那么孤就永远不会再出现你面前。”
玉鸾语气又是一哽。
“陛下,我……”
郁琤声音愈沉,“你不信孤?”
他面无表情道:“孤可以在此立誓,孤若是有违此话,孤便甘受五雷轰顶之灾……”
玉鸾猛地抬头朝他看?去,郁琤却漆眸黑浓地盯着她,他似仍要继续,她却立马打断道:“好。”
“陛下容民女过几?日去与陛下了结。”
郁琤动了动唇,余下的话到底没有要到说完。
他拿走那枚玉匙,终是离开。
那边阿琼得到仆人汇报的消息,只说那位郎君欢天喜地过去见女郎,走得时候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怪是吓人的。
阿琼眸色缓和几?分,对仆人交代,“晚上多烧些女郎爱吃的菜,给她补补。”
到晚,玉鸾洗漱过后看了会儿书便歇下。
屋里头的灯熄灭。
青娇随着阿青往阿琼的主屋走去。
阿琼问她:“你家女郎这些时日如何?”
青娇拧着袖口,垂眸道:“回殿下,女郎她这些日子都很好,与平常没什么不同。”
阿琼朝她看去,似信又好似不信,长长叹了口气。
“她也是个血肉做成的人,哪里会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呢?我知你是个好奴,也不希望你改变这一点,但我是她母亲,你无需隐瞒。”
青娇闻言蓦地跪下。
原来阿琼也一眼看穿了她在说谎么……
阿青皱眉道:“公主是女郎的母亲,难不成还?会害她不成,你还?不赶紧说!”
青娇战战兢兢,见阿琼仍是淡笑模样,这才低声道:“女郎自打从宫里回来后,时常会……会有噩梦,女郎说她只是还不习惯,过段时日就好了。”
阿琼陷入沉思?,过片刻问她:“那她现在好些了吗?”
青娇连忙点头,“好许多了。”
阿琼微微颔首,又随意问她几?个问题,便放她离开。
翌日早,玉鸾醒来,青娇便忍不住低声将?阿琼问过她的事情说出。
玉鸾问她:“那你告诉阿母了吗?”
青娇面露难色,“奴只告诉长公主,女郎晚上做了噩梦,但……”
“但女郎梦里时常叫着主上的事情,奴没有说。”
玉鸾梳发?的动作微僵。
青娇亦是轻叹。
“女郎也不是一点都不喜欢主上对吗?”
玉鸾没有应声。
是啊……
她那些时日梦见的是他,并不是什么王八。
她时常梦到自己后来重新选择和他在一起后毫无退路的下场。
她原本并不懦弱,大抵从有些喜欢他时,就开始变得胆小起来。
这也是她坚决要离开的缘由。
外面下起了凄凄冷冷的秋雨。
白日里积着阴云,最阴郁那阵子,真如天黑一般,屋中不点上蜡烛都看不见亮。
夜里那雷声便阵阵轰隆,电闪雷鸣。
郁琤半夜醒来,想到玉鸾会怕正要下榻,却想到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庇护她了。
他僵坐在榻边,久久未动。
还?是内侍发?觉了,赶忙上前来询问:“陛下这么晚了,坐在这里发?呆?”
郁琤抚了抚额,哑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内侍低声回答:“才子时……”
内侍忍不住道:“陛下拖延那玉女郎,可是想到了什么办法?”
郁琤语气颓废:“并未。”
内侍见他这幅模样,心口亦是有些难受。
“陛下不必气馁,其实陛下也不必拖延到最后再下诏叫她进宫来侍奉,横竖她早晚都要进来,不如天一亮就叫她过来为陛下纾解困扰可好?”
郁琤摇头,“孤不是拖延时间。”
“孤也想直接下诏令她进宫侍奉,可孤不舍她心口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