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莲老六家中的第一夜,韦湘自然像寻常众生一般因陌生境况难以入眠。起来见外头是澄透的月,可瞪圆了眼,瞧那月亮,上面还透着浑浊的斑。像是个肤色净白的女人身上的痣一般点缀着,笼在一层云做的轻纱里。
文琴和棋画不在时,因着没有喧嚷,便会思索许多从前的事情。人孑然独立时便因着自身孤立与大地,便追念自己与这世间的关系。因为与这世界无关,与众生无关,所以独自思考时,就孤独得容易自轻自贱,就生出无端的哀愁。
桌上的蜡烛是从秦府带来。是秦扶摇和她协定好的信物。点燃了这支蜡烛,秦扶摇便是有话和她说了。
只是虽然订了这约定,却从未用过。每次秦扶摇都擅自出现,吃定自己不会奈一个鬼何。摩挲这普通寻常的蜡烛,她忽然生出个念头:若是点着了它会是怎样?
手上就动了起来,点了它,看寻常的,暖暖的光照亮在脸前,寂静如这夜。
她刹那间意识到她似乎在等什么发生。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碎碎地指责自己,一边将蜡烛放进灯罩中,提了灯出院,悄悄往府外去了。莲老六年纪大,睡得早,所有地方都寂静无声,也没有灯火。
这盏灯,这支蜡烛,像是海中的一点浮帆。
往外院去了没多久,便听见耳边有像是蒙着层布似的说话声响,嗡嗡声不绝,听这声音像从墙外传来。
她侧耳听,便听见有人叫卖胭脂水粉,叫卖面具糖人,耍把戏和唱野调子的混着,又飘来层浓郁的酒香。
正门已关,东角门尚且有几个值守的老头子,打着瞌睡也不看有个活人出去,糊里糊涂,韦湘回身嘘一声,他们就又睡去了,一身通天的酒气。
带了一支蜡烛,她不知道自己能在黑暗中走多久。所幸出门不过五十多步,便见了灯火通明的夜集。
兜售什么的都有,炸糕串饼子糖圈酸豆腐热汤面冷素丸子白斩鸡盐水狗肉卤兔头酱鸭子羊杂汤锅贴烙馍冻白薯,首饰杂货衣裳帽衫布匹扇子春宫图茶杯鲜花琉璃瓶等,韦湘没有多看,比杂鱼集市好得多,味道也好些。
这条街上的女子不少,裙摆长长,遮掩双脚。有寻常青楼女子打扮的也有乡间妇人打扮的,卖鱼的烧炭的,有正当的交易也有不正当的。
她没在夜晚来过这片地方,也因着邱婆担忧她,也并不经常在外面过夜。夜市如何,她如今见了一点,但并不大关心,心事重的人总是只能看见自己脚前的土地。
垂头想吹熄自己那支蜡烛,却被愈发浓郁的酒香引去了个幽深的小巷。店里人不多,三三两两,话很多,彼此叫嚷着。
巷口垂一破布,依稀写着这店的名字。夜里看不大仔细,虽然有个灯笼晃着,却还是朦朦胧胧。她抬腿进去,众人就都回头看她。
“是我们大脚姑娘来了!”掌柜的便笑起来,和韦湘熟识似的。
韦湘端详这人的面孔,却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人。但兴许是从前在城里鬼混的时候来过这里,毕竟同一个地方的白日和夜里也并不相同。
坐下,靠楼梯,似乎是二层小楼。将灯搁在桌上,众人见了她,默默不语,韦湘便猜想这些人该都是熟客,偶尔来了自己一个新面孔显得格格不入。
“还是老样子?”掌柜的搓搓手,韦湘一愣,点头。
她喝过什么老样子?
不多时,掌柜的便递过来三坛酒,从左到右由大变小,封口的布也都是绿色,不过细细地嗅,味道不同。
“这酒的名字是什么?”
“你忘了么?”掌柜笑,“别逗我老头子了,我都活了一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