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山风肆虐,连月亮都仿佛受不住那狂风怒号,急急忙忙往西边的丰子岭深处沉了下去。灵山县彻彻底底地被黑色夜幕笼罩住,唯有正当中的灵山县府衙里头,火把高举,数座院子房屋里头,没有一点灯光将熄灭的样子。
那灵山县府私宅里头更是如此,近卫、小厮、侍女,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便是看见赵佗来了,也没功夫行礼,只做着手上的功夫,匆匆对赵佗弯了弯腰便算了。
赵佗一进院中,抬眼便见一个小厮手中端着一个木盆快步走出来,上近前一看,只见那木盆中全是血水,搭着条脏污巾帕。越看,越叫赵佗眉头紧锁,脚下步伐加紧,往里屋三两步迈了进去。
屋内守着的人并不多,任夫人并没有凑在床榻前,只站在一旁,指挥着小厮侍女交替换水,煎药熬汤。床榻边上,两位军医,一个躬身站着,一个伏身跪着,赵佗尚未走近,便听见叮叮当当几声,是金属箭矢落入铜盆中的声音。
赵佗长长呼出一口气,看向任夫人,也见她的手按在衣襟胸口出,双眼闭着,重重叹息出声。
箭矢已经拔出,后头的侍女端着热热的汤药上来,候在任夫人身边。军医擦擦额头的汗水,取过银粉来,混着止血草药细细敷在伤口上,用干净的绢布层层包扎固定,这才收好医箱药囊,转身面向侍女,伸手想要取过汤药来给任簇灌下。
任夫人只侧身将药碗端在手中,说道:“不劳烦军医了,还请军医速速去帮军中的弟兄吧,这了有我看着便好。”
军医听见这话,扭头又看见赵佗在,见赵佗也没吱声,自然不好说什么,只还是本着医者本分,从任夫人手中接过药碗,低头嗅了两回,又分出来尝了一口,确定药性无误,方才背着医箱,向任夫人和赵佗分别行礼,走了出去。
军医走出屋去,任夫人也只留下两个近身的小厮侍女,将剩下人都打发出去,不留在近前。任夫人端着药碗,抬眼朝赵佗看去,只轻轻摇头,直往任簇床榻边走去。
任簇此刻还昏迷着,胸口缠着厚厚几层绢布绷带,仍掩盖不住里头透出来的血丝,白布上隐隐透着红,叫人看了也心惊。任簇脸色苍白,连着嘴唇也是不见什么血色,任夫人跪坐在床榻边的软墩上,端着药碗,捏着木勺,一勺一勺地给任簇喂药汤。
赵佗看着床榻上的任簇,双手紧握,牙关咬紧,一双眼中血丝爆红,狠狠喘了好几口气,方才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来,“弟妹,此仇,我定向越人讨回来。”
任夫人手中木勺一顿,却没有回应赵佗的话,反倒是将药碗和木勺捧在手中,喘息几下,开口道:“君子被抬回来的时候,满身是血,迷迷糊糊的,却咬着一句话不放。”任夫人侧身扭头,望向赵佗,一字一顿,“灵弩可惧,莫打瓯雒。”
赵佗脸色铁青,却没应答一声。
任夫人与任簇是少年夫妻一同走过来,一起下南越,也知道赵佗的脾气倔强,轻易不肯低头,此刻看他这样的脸色,也知道他是不信,只转身回来继续给丈夫喂药。
“君子打小跟着任郡守,虽然比赵大哥年纪许多,可南下时,也已经是军中的千夫长,这么多年,一路走过来,什么没经历过。可这一回,君子伤得这样重,是头一回,便是雒越人,也没有能耐将他伤成这个样子。”
赵佗呼吸沉重,目光深深,看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任簇,语气中尽是满满的自责:“弟妹,这一回,是我指挥不当,只看着背上的雒越,却看轻了瓯雒,连累了任簇。”
赵佗这话一说出来,任夫人给任簇喂药的手当即顿住,只听见他又说:“我已送信到封山县令李缮手中,集合封山与灵山的兵力,并我手下的军队,定能克瓯雒,报这次的仇。”
任夫人手中的木勺哐当落在碗中的汤药之中,转身过来,急切而无奈,只喊出一声,“赵大哥……”
“父亲慎思!”
任夫人抬头,赵佗也转身,只看见赵仲始匆匆迈进屋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赵佗身前站定,一手扶着腰间秦剑,眉头皱着,似是隐忍着什么,半晌才下定决心,咬牙躬低身子,拱起手来。
“父亲,瓯雒军的灵弩着实惊人,水上作战,我军的秦弩根本不是灵弩的对手,父亲身在丰子岭未曾看见那灵弩,重箭轻箭皆备,确实不是……”
赵佗冷冷一喝,“住口!”
赵仲始肩头一抖,下意识噤声,双手手指蜷缩握紧,抬头看向赵佗。
赵佗冷着脸,双目锐利如他腰间秦剑,只叫赵仲始忍不住后退。可便是半步,赵仲始也退不得,他亲眼见过瓯雒战船上发出的漫天箭雨,亲眼见过那一发便可穿破战船庐室的重箭,若是他今日退一步,赵佗便不会信他的话。他眼见着任簇倒了,不能再看着赵佗倒下!
父子二人目光相撞,一瞬如若硝烟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