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问句,语气刚硬,带着怨怼带着愤怒,如同刀子箭矢,直直刺向越枝。可此时的越枝,半分没有白日里,那母老虎一般的尖牙利爪,反倒变作了一团棉花,刀子箭刺进来,只绵绵软软地被包裹住,半分也伤不着她。
越枝唇角扬起,轻轻一笑,“是啊,除了劝你,我还有什么法子?你手下的秦兵不敢劝你,你的儿子想劝也不敢劝你,将我这个外人扯进来,我还有什么法子?”
赵佗听着她说,一瞬惊讶,蓦地想起晨间,确实赵仲始将她带到自己跟前来的,也从她嘴里听见过那样的话,此刻再听,没了先前的战而不胜的恼怒,倒能够平静听进去了。
“那小子,让你来劝我?还真是疯了。”
赵佗亦笑出声来,三分苦涩,两分酸楚,叫越枝也有些难受,忍不住想要替赵小哥说话。
“瓯雒羞辱你,新仇旧恨的,最无辜的可不就是赵仲始。可他才是要去瓯雒的人,不是你,你纵使不愿意见他受辱,也得考虑写别的,想想倒底能不能打赢瓯雒,想想你在为儿子谋划的时候,他不也是如此为你担忧。”
赵佗沉默许久,抬眼来看越枝,看见她双眼晶亮,嘴唇微微抿起来,松散的头发别在耳后,此刻落了两三缕出来,蓦地带上些驯服乖顺的样子,叫人也生不起气来。
赵佗叹了口气,将目光收回来,望向窗外,“我将你掳来,也叫你吃了许多苦头,我一个秦人对你都尚且如此,若是秦人落到瓯雒手中呢?他是男儿,当顶天立地,嫁为蛮夷王婿?笑话。”
一室安静,唯有人声呼吸,赵佗听见女子声音柔软,带着丝□□惑,“若,不是王婿呢?”
话音刚落,越枝便见赵佗扭头过来,剑眉挑起,望着她的眼睛中清明一片。越枝当即勾唇笑起来,知道赵佗是听懂了她的话,便跟着说下去,“赵仲始若是去当王婿,当然是笑话,可若是去当质子呢?秦人的王里头,当过质子的,多了去了吧?是不是?”
一点即通,赵佗当然明白。作为质子,名义上好听许多,且如今对着的是瓯雒,他亦大可要求让赵仲始带着近卫兵士去瓯雒的螺城。
放在从前,赵佗从未想过有什么嫁王婿,当质子的事情,钦江大败之后,也没想过瓯雒那边会退让。可如今,秦军若是跟雒越联盟了,在封山那场仗中,也算捞回来两分底气,这样的一步,倒是有些眉头。
只这样的博弈关窍,却是靠这越女点了出来。
赵佗微微皱起眉头,看着越枝的眼神里,忽地复杂起来,越枝瞧见,也不知道里头是赞赏还是忌惮,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越枝轻轻咳嗽两声,接着劝下去,“赵县令,如今瓯雒也只是围而不攻,等屠梏带着我阿爸的意思回来,你我手中便有足够的筹码。我私心以为,瓯雒也只不过是挣一挣面子功夫,不见得要将秦军怎么样,这条计策,或许可行。”
赵佗回过头去,靠在了凭几上,轻轻点了点头。
越枝终于呼出一口气来。
事已达成,话也说到,越枝动动脚趾,伸手扶上木案,想要起身了。冷不丁,却听见赵佗说道:“多谢你为秦军想这些。”
越枝手上动作顿住,一时不好意思,不知道该谦让还是苦笑,她哪里是为了秦军,不过为了一口热汤饭,一床软被窝,为着自己能够活命,绞尽脑汁谋求出路罢了。
人嘛,得有用才能活下来,以史为鉴,史书诚不我欺。
越枝呵呵笑了两声,挠挠脑袋,“也没什么,不过赵小哥病急乱投医,碰巧罢了。”
赵佗偏头瞧她,话倒是带着几分真挚,“从前我预备着暗算越裳,向你致歉。”
“小事小事,都过去了。我先回了。”越枝说完,扶着木案站起身来,脚下还没动,又想了想,赵佗难得说出一句谢来,她似乎不加上两句软话,有点过不去。
越枝说道:“先头不是说,是我阿爷先提出婚约,引诱你去打瓯雒吗?你也不过顺水推舟罢了,莫要再计较了。你儿子比我大不了两三岁,要你来娶我,真是,我越族人眼里没那些礼俗,少不得对你亡妻有不敬,还是该我说声抱歉。”
赵佗一愣,平静说道:“我未曾娶妻,仲始是我战友遗孤,被我收为义子罢了。”
越枝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听了这话,眼睛一瞬瞪大,一脸八卦地回头看向赵佗,话脱口而出,“你没娶过老……”话头刚冒出来,越枝连忙捂住自己嘴,道了声告辞,抬脚冲出房门。
转身关上木门,越枝一眼也不敢再瞄赵佗。背过身来,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连着天灵盖都是麻的。
苍天啊,这是一个怎样的惊世大瓜?
要知道,日后的赵佗建立了南越国,赵佗死后,王位是传给了赵仲始的子孙。若是此时的赵佗还没有娶妻,赵仲始也不过是个义子,那不就是说,赵佗这一生,都不曾娶妻生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