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沈东流的规划书,整个河坝将要修建六处枢纽,调解汛期水势,而眼前坐落在祁山上的,是规模最宏大的一处。
马车行到半山腰,山势陡峭,无法前行。
袁萝下了车驾,跟着众人一路攀爬上了山顶。
山顶有一片开阔的石台,为了监督施工方便,还搭建了几处棚屋。连延秋比她早上来半日,正站在雨棚底下,遥望着苍茫的雨幕。
沈东流站在他旁边,表情凝重。
见到袁萝上来,他露出震惊之色,半天才反应过来,匆忙行礼。
自从破城之后,袁萝就没有再见过他了。北戎南下,京城的大多数高阶官员都跟着朝廷跑去了武灵,低阶的官员小吏就没有这么幸运了,除了一部分逃亡的,其余的被北戎抓住,不少在接到康俨的安民告示后,都半推半就地继续干着活儿。毕竟人都要吃饭的。
破城的时候沈东流在城外,原本可以从容离开,但他放不下潢河的工程,拖拖拉拉不肯走。结果被抓住,又不肯投降,关押进了大牢,水利工程自然也停止了。
几个月后,天降暴雨,水患遍地,连延秋趁机向康俨进言,重新恢复工程,还亲自去劝降了沈东流,继续负责这个活儿。
看沈东流望着连延秋那复杂的表情,袁萝不用问也知道,这家伙知道了连延秋的身份。
自己小时候崇拜的族叔,竟然变成了颠覆天下的权宦。哦,还曾经建议将他金屋藏娇,给自己这个奸妃当面、首来着,后面这件事沈东流好像还不知道。
可怜的孩子,要是知道了,还会用这样敬佩的目光仰望身边这个人吗?
连延秋转头对沈东流道:“你先下去吧,看好第四五两处阀门,控制水势。”
沈东流躬身退了下去。
深秋的雨凄寒入骨,袁萝撑着伞,走到了他旁边。
看清楚眼前一切,霎时间什么念头都飞走了。
居高临下望去,眼前是无比壮阔的场景。
巨大的水流沿着山壁奔涌而下,如万马奔腾,又如巨龙出海,发出愤怒的咆哮声。最终汇聚到下方的深潭中,掀起的水浪冲天而起,轰鸣巨响震动地整片山头都隐约摇晃。袁萝甚至能感觉到下方的水花溅到了自己脸颊上。
很难想象在这个生产力落后的时代能建造出如此宏伟巨大的工程。不过这也是沿着天然山壁悬崖开凿的结果。
沈东流说过,这是他当初留下的笔记中的构思。袁萝凝视着连延秋的背影,这个人的聪慧博学之处,确实远超自己的想象,甚至超越一整个时代。
回想起这段日子悬挂在连延秋房间里的舆图,那是关于潢河河道的详细工程规划图,被康俨分派了这桩任务后,他格外认真,也知晓这是关系千秋的大事。
这家伙在民生政务上才华横溢,为什么非要变成这种恶鬼呢。
也许是她沉默的时间太久了,连延秋问道:“娘娘在想什么?”
“在想沈东流,明明知道了你叛国之事,竟然还愿意如此俯首听命,我以为他是个有原则的人。”
“自然是臣巧舌如簧,说服了他。”连延秋笑了笑,“眼前千古工程,能造福万民,泽被后世,无论是在哪一个朝廷手中完成,都是一件德政,利国利民,这就是最大的原则。”
袁萝淡淡地说了一句:“原来提督的心中,还有万民百姓存在。”
连延秋没有理会话中的嘲讽之意。站在她身边,凝望着深渊,缓缓开口道:“古人临水而观,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水流逝去,有时静默缓慢,有时奔腾急促,便如人生。”
四周水声轰鸣,却压不住他清淡的音调,反而变成一种背景陪衬,让原本波澜不惊的话语变得惊心动魄起来。
袁萝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突然转向了这种哲学话题。
连延秋继续说着,“以前我总是认为,水流奔涌,便如同时间流逝,无论湍急、缓慢,或者分流、汇聚,都是永远不会回头的。但是娘娘的出现,让臣开始疑惑,是否有些鱼儿,能够跨越这条河,从下游,回溯到上游呢?”
袁萝瞬间毛骨悚然,抬头对上连延秋晶亮的眼眸。
仿佛是一道光,要将她整个人从内而外照着透亮。
“臣最开始,是以为娘娘有预知之能。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典籍上也曾记载,偶尔有人能在梦中察觉未来噩耗,躲避灾厄。神佛之道上,也有占卜命数之说。”
“但是后来,臣发现不对,娘娘是整个人的性情都变了。从行为举止,到言谈见识,甚至生活习惯。”
袁萝能听见自己心脏开始狂跳,虽然她穿越以来,竭力模仿旧主,但两个不同的灵魂,是不可能一模一样的。她非常怀疑,四喜这些贴身服侍的女官也都看出来了,只是不敢声张。
“不仅是碍于威势,大概也是因为大家都更喜欢娘娘你这般的性情吧。”连延秋笑着补充道。
“娘娘的性格温柔可亲,开朗明快,宛如月光般清澈照人,让人不自觉留恋倾慕。”
“这样的品性,必定是出身富裕之家,亲眷之间和睦安乐,才会养成的性情。而遇小事不计较,临大事有决断,种种奇思妙想,远超这个时代,还知晓诸如银丹湖这等不世机密。”
凝望着袁萝,连延秋一字一句地说出结论。
“臣忍不住想,若是臣有幸回到前汉或者前周,说不定也会是一位通晓所有朝政机密的预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