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叶奴为许阔作的《集贤阁群英代许阔赠教坊秀心》,乍听是春雷滚滚闷细雨,再听是满池荷花只撩你,冠以林蓁蓁之名,丹桂时节轰动了整座外教坊。
没过多久,秀心姑娘真就把绣球扔进许阔怀里,而冬院乐户婚姻素来简单,许阔送去一对白鹅,请婆子算合八字,两人买些五谷分与各家亲戚朋友,也不办喜宴,就算是成了亲,甚至连洞房都在集贤阁里过。
叶奴不识男女情爱滋味,那夜里听到榻的另一头突然多了个陌生女子的喘气,既觉得面上羞臊难堪,又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也乐得在暗中做一回红线人。
事实上,若不是岁末要进行考核,叶奴还想多作几首曲子,多凑几对鸳鸯,只可惜考核十分严格,要不想被退去鼓吹署,就得刻苦,要想进夏院,就得十二分刻苦。
叶奴早就将《太平乐》弹得烂熟,却还是提心吊胆,隐隐之中感到头顶有一片乌云正笼罩着周围所有的人,一切远不止考校技艺那么简单。
譬如,他亲眼看到贺连把红木柜子里锁着的那根金锭取出来,交给了崔立及其身边的几个小吏,而众人问贺连时,贺连又遮遮捂捂说没这回事。
他不是不通人情,也盘算过自己的家底,可几百文通宝钱实在不够打点,春院里又已经有顾越的照顾,于是咬一咬牙,全心全意地寄希望于自己的技艺。
那是考核前的第三日,五更的钟鼓还没响,天暗如黑漆,雾蒙蒙的院子里已经笙瑟齐鸣,各班乐伎在加紧练习,北面的阙楼上突然多了一列面戴白纱的人。
这些人叫协律郎,平时极少出现,在太乐署里专门负责监督乐伎习艺是否专心,音调是否跑偏,节奏是否走乱。
叶奴不清楚协律郎为何要面戴白纱,多问了一句,却见许阔和孟月竟吓得脸色发青。许阔哪里也不敢多张望,低头调起木轸:“他们要抽鞭子的,怕被记仇。”
叶奴不太信,又问贺连道:“崔丞有没有说过今日抽鞭子?”贺连抱住琵琶,眼帘低垂,摇了摇头:“也就摆个阵势,催我们好好习艺。”
于是,叶奴自己弹起《太平乐》,因对技艺有信心,所以也没多在意,可就在下个瞬间,空气中划过一阵啸音,一道鞭子抽下来,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脊背。
他一惊,手里没拿稳,琵琶摔落在地上断了弦,他刚要把木轸捡回来,又被一道鞭子打在手上。他吃了痛,浑身发颤,只得乖乖地伏在地上。
万没想到,摆出阵仗是要动真格的,不远处,韩昌君和一众乐正背过身走到阙楼的另一面,不言不语,而协律郎手持团扇,定定地指着这一片的几十个人。
一盏茶不到,叶奴周围的鞭子如暴雨落下,前后左右已经传响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仔细一听,大家涕泗横流叫的都是“打得好”。
牛皮鞭子一道接一道,打破衣衫,直接抽在裸露的皮肤上,有如千万根尖针刷去细皮,荆棘摩擦血肉,是弥漫全身而逼人泪下的火辣的疼。
叶奴撑在地上,指节泛白。许阔道:“快喊,再不喊就会被打死。”叶奴道:“凭何打死?又没弹错!”许阔斥道:“你素来是聪明人,这时候别犯浑!”
表层的皮肉被抽碎之后,接着受刑,便是触及肝肺的另一种疼,皮肉连着筋骨,来来回回地牵扯,只叫人全身痉挛,嗓子里翻涌血气,连叫喊也变得艰难。
叶奴额前冒汗,手臂发软,总算是开口喊了:“打得好,打得好……”挨一鞭子,喊一声,如此煎熬,直到为首的协律郎将团扇收起,鞭子的呼啸方才停止。
砖石地面洒满血污,因为其中夹带脓水和汗水,远看油腻腻的,在朝阳下泛着莹亮的光泽。叶奴啐了口唾沫,拿手背擦脸,一抬头,面前踩着一双乌皮靴。
“小可怜碎子,挺出息的。”崔立挪了挪靴子,一脚踩在叶奴的手上,“乐正教过那么多曲子,谁教你们只弹《太平乐》的?还聚众请文舞郎来教?”
叶奴咬牙看了看左右,人全都伏在地上,只有贺连一个颤着肩膀抱着琵琶,眼里含着惊恐无措的泪水,身上干干净净,毫发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