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看着这对单方面大打出手的前任夫妻,连忙避了出去。
感觉着长公主看上去稍微冷静了些,杨清试探着靠近她身后,却听到她一声很轻的“死了。”
杨清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她:“谁死了。”
她发着抖,眼泪打湿两颊,“你我之子,早就死了!”
杨清一愣,难以置信,站在离她几步外,瞪大眼睛看着她。
鬓发被打湿,贴在脸颊上,高贵貌美的公主在这一刻终于显露出一点仓惶和丁零,不等杨清再问,她已经开口讲了起来:
“当年我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原本想一碗汤碗将他堕了,但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后来才知道,是我的乳母,担心我体弱,偷偷换了我的汤药。我生下孩子后,将孩子送到了幽州一户殷实农户,但不过半年,农户家中走水,孩子…也没了。”
杨清觉得她的话让自己的耳膜被震的发疼,一颗心也七七八八最猛地砸到了地上。
他多年无子,一朝听闻自己曾有过一个儿子,便不管不顾地想来问个究竟,但这个究竟是问出来了——他的儿子早就死了,真是天意弄人,啼笑皆非。
他仍不死心,又扯着万寿长公主的袖子哀求:“阿媛……”但话未说完,万寿长公主突然一把抽出殿中护卫腰间佩戴的长剑,在他错愕间,挥剑斩断了被他紧紧扯住的衣袖。
他看着手中的半截衣袖,有些怔愣,几步追上前,哀声道:“阿媛,当年之事是我的错……”
话未说完,又被万寿长公主喝断:“杨清,你能不能要点脸?从你我离绝之日起,你我便已经恩断义绝了!”
……
时下勋贵之家纂养死士私兵简直多不胜数,天子无力管制,只能放任。杨清作为天子最依赖的重臣,在这一点上却也没有顾忌天子的心意。
杨府中——
杨清沉着脸,再三嘱咐面前的几个死士。杨忠随侍一旁,等死士都领命散去后,才颇为忧虑地对杨清劝道:“大人,公主想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作假,您……”他说不下去他,无子一直是杨清心中的隐痛,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是他和万寿长公主的。
万寿长公主因为当年的事对杨清一直心有怨恨,而杨清虽然当年另娶小谢氏,但心里想来还是对长公主念念不忘。
杨清垂头,盯着书案,在袖中握紧了双拳。他向来是一个自负之人,不见棺材不落泪,长公主的话虽让他痛心迷惘,但若是不自己亲自去查证一番,他绝不会死心。
……
陆家三郎的洗三礼这一日,长安城中但凡有头有脸的勋贵夫人都被邀来了平南侯府。人们围着郑夫人和孩子,齐声夸赞这个小小的婴儿。有位夫人说他额头广阔,将来必定有福气,另一位夫人就接话,这孩子出身显贵,兄姐又都是出色人材,往后自然是福气不尽。
郑夫人被她们围在中间,脸上带着笑。兴许是中年产子太伤元气,休养了几天,郑夫人的面色却是一日苍白过一日。精神倒还是好的,新生儿带来的喜悦还算颇为明显。
因为郑夫人身体孱弱,就由长女陆襄水赶来操办陆家三郎的洗三。
陆灵霏看着长姐忙前忙后,想要问的话始终没有机会问出口,只能随着乳母去看弟弟。
小小的婴儿躺在襁褓里睡得正香,对外界发生的所有人都浑然无知无觉,无知者无忧……可这世上,除了真正不知事的婴儿外又有谁真的能够无知无忧?无非是自欺欺人,换得一时宁静。
她走向陆襄水的步伐不由迟滞了一下,但下一刻还是抬步走到了长姐身边。
……
“我正忙着呢,你这个小冤家又来添什么乱?”被陆灵霏拉到无人的偏房坐下,陆襄水才终于有空喘了口气。她极为喜爱这个刚出生的幼弟,送来了大量的珍宝作贺礼不提,还亲自为婴孩洗身。她是郡王妃,又儿女双全,虽然年轻,倒也算是有福妇人。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幼妹眉目间郁郁的神色,微微一愣,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陆灵霏却沉默了。她的及笄礼在六月,两个姐姐都送来了稀世的珍宝为她加簪,但当时郑夫人有孕在身,陆灵霏不忍让母亲为她操劳,因而虽然她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身份显贵的女郎,及笄礼却办的十分简单。
陆襄水抚上她鸦色的垂髻,她今天只带了一只寻常的珠花,却更突显她的青春貌美。陆襄水心下怜爱,再一次柔声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陆灵霏闭上眼,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姐姐,四姐姐是怎么没的?”
陆襄水的手停留在她的珠花上,说不出话来。
沉默了有一个春秋那么久,她才再次开口,用笑容掩饰,却掩饰不住话语里一阵颤抖,“四妹当年……是屋里的下人不当心,烧着炭火却关紧了门扉,这才……”
女孩的眼睛漆黑又纯真,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很轻,“真的吗?”
陆襄水说不出话来了。
沉默又沉默,过了许久,她轻轻地将妹妹搂到自己怀中,“不论如何,阿娘又有了一个女儿,我又有了一个阿妹。只要你好好的,也就足够了。”
陆灵霏默然。
所有的往事,在这一刻,由散乱的水滴汇成了涓涓细流,过往不寻常的细节被串起来,于是一个更耸人听闻的故事就浮现在了她的脑海。
……
当年郑夫人和宋姬斗法争宠,宋姬却先一步生下了庶长子,平南侯当时满心满眼只有貌美的宋姬和年幼的儿子,甚至要郑夫人将陆明德认为嫡长子。
郑氏一族都亡于匪乱,郑夫人没有兄弟可以依靠,却又不甘心就此将妾生子认作自己的儿子,在不甘、嫉妒的驱使下抱来了一个男婴,和自己刚出生的女儿假作龙凤胎。
但过后冷静下来,郑夫人就意识到这件事的后果严重,一旦被发现,将不是她所能够承受的。
指使陆明德的乳母将陆明衍推下水,为的原本也许不是陷害宋姬,至少在这一石二鸟之计中,宋姬只不过是附带的那一只。
但陆明衍却如此命大。
她想起幼时陆明衍被养在太夫人身边,太夫人将他护得很紧。太夫人也许知道郑夫人的手脚,但也只是知道一半而已。她以为郑夫人足够心狠,连亲生儿子都能够利用,却从没想过,那其实根本不是她的儿子……
陆灵霏哂笑一声,埋头在姐姐的肩上,泪水滚烫,打湿了一片衣襟。
她的母亲,她敬爱了十五年的母亲,对自己亲生的女儿,尚且会因为害怕她和陆明衍生得不像引起怀疑而将她狠心除去,又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她的心中生出彷徨,越哭越凶,哭到最后,也不知道是在哭她那个早夭的姐姐还是在哭陆明衍,又或者只是在哭自己。
陆襄水有些无措,只能拍着她的后背,像在哄一个孩子。
“你还小……”她摸着陆灵霏的头发,“长大了就会发现这些事情都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说个身边的故事。
有个男的,和老婆生了三个女儿,愤而离婚再娶,又生了三个女儿。他前妻再婚之后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打电话回来嘲笑他。有时候听到这些重男轻女的故事,总是觉得可怜又可笑。
其实从礼法上来讲,郑夫人可以不用那么追求生儿子,妾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但是平南侯宠妾灭妻加上她个人的性格缺陷(其实主要是作者喜欢狗血剧情)才造成了这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