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色调的大厅上,悬挂在房顶的液晶显示屏正发着只有少数人才能听到的嘈杂声响,显示屏之下,不管是病人、护士还是医生,此时都是一样的强自镇定或是仓皇无措。他们活在慢刀子的煎熬里。
一片混乱中,一道穿着蓝色条纹病号服的身影穿过陷入茫然困顿的重重人群,走到了台上,倒下的李院长身旁。这道身影是三危。
三危弯下腰,伸手合上了李院长的眼睛,捡起了散落一地的演讲稿,与滚落在地的话筒。他站起身,用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掸了掸话筒上的灰尘。音响中随即传来沉闷与尖锐交替的声响。但此时的大厅,除了喻易,并没有人在意这些响声。因为比起李院长倒下时的沉重声响,这算不了什么。
“胜利就在眼前。”掸完了灰尘,三危捏着纸稿念道。比起李院长慷慨激昂的演讲,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局外人的无动于衷。
有人循声麻木地抬起头来,但绝大多数人并不愿搭理。
三危没有在意,继续读了下去:“请相信同胞的力量。请相信,我们的未来还有着无限可能。”
他的嗓音低缓,却蕴含着独特的、稳重的力量。在一种莫名的感召下,更多人抬起了头。
三危垂手放下演讲稿,抬头望着大厅的众人。自天花板垂落的冷光打在他苍白而冷峻的脸上,加深了他五官的轮廓,被灯光漂白的病号服让他显得有些瘦削虚弱。可此时站在人群前方的,却也是他。
卑怯的、困惑的、悲痛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目视前方,语气郑重:“有人离开了,有人还在。请代替那些死去的人们,竭尽全力,活下去。”
李院长的发言是在激励,而三危则更像是在转述着生活交付众人的陈词。话中没有延续生活并不常有的激昂,却递延了平淡中更为普遍的、活着的答案。
三危的前方,是抬着头落泪的人们。
他们所有人都是目睹过死亡的人,他们所有人都是受到死亡威胁的人。他们生命过程中起伏错落的悲喜,逐渐被基因病这一结果的偌大恐怖泰半剥夺,他们逐渐遗忘了曾被他们握在手中的存在。
直至今日,他们从生存与毁灭的厮杀中抬起头来。
一座支柱的倒下,是另一座支柱的站起,一代人继承了一代人的遗志,负重前行。正因如此,这在几千年的疾病里千疮百孔的文明,才延续至今。
……
喻易和三危并肩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在三危的一番发言后,他在行动上获得了更多的自主权,尤其陪同的一方是一名精神科医生。二人停在了知更鸟与画疯子的病房外。
他们这一路走来,并没有遇到任何人。现在院里的大部分人还沉浸在百感交集的情绪里,没有从大厅里疏散。他们也得以谈论一些难以在人前谈论的话题。
“李院长应该是知更鸟,也就是纪河清在这个世界的纽带。他死之后,恐怕会刺激纪河清当前的精神状态,引出黑医生。”三危道。
“那可不妙。要是知更鸟在现在这种状况下被黑医生吞噬,现在的纪岛主也就会彻底被黑医生取代了。”喻易沉吟道。精神病院里的人找到了比往常更坚定的、活下去的支柱,他的神情却没了平日里的散漫,显得有些凝重。
这凝重不仅是对纪河清当前精神状况的,也是对基因病的。
那天上午,李院长在办公室里告诉他的,不仅是他的过去,还有他临死前公告众人的、足以治疗基因病的方法。
李院长告诉他,CAR-T细胞治疗法并不能运用于基因病的治疗。别说是治疗方法了,甚至就连有关基因病的基因组破译结果,到现在也依旧是个谜题。
而媒体之所以肆无忌惮地宣传CAR-T细胞治疗法,只是因为负责这一研究的小组背后,是当前台上的那一派。在基因病横行的几千年来,由于寿命的不确定性,领导人的更替成为了颇为频繁的事。于是暂时掌握优势的党派交替掌握政权,然后在短暂的大权在握中,像个亡命之徒那般捞取短时利益。
最近这段时间,社会动荡更为剧烈,如此行为变本加厉,愈发露骨,于是便有了治疗基因病的报道。在畸形存续的文明中,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在意未来,只需要在意当下的蛋糕是否足够香甜。
喻易推开了病房的门。知更鸟和画疯子还没有回来。而这正是他所期望的事。纪河清当前的状况已然不能再拖,他与三危需要避开众人的耳目,尽快前往地下那个文明的内城,完成调查。
……
画疯子和知更鸟一同回到了病房。男护士做完了例行的检查,关上了病房的房门。
画疯子和知更鸟面对而坐,病房中一时沉默。
画疯子黝黑的面庞上残留着泪痕,眼神忧郁地望着床头那一排用报纸包着的、写着“XX传”的英雄小说。
他发现,曾经信誓旦旦说着“再也不这么做”的他错了,直至如今,他依旧没有做好成年的准备。不再强健无畏的成年,不再触碰画笔的成年,无时无刻不与衰老相互磋磨的成年……这是何等的恐怖!
在亲眼看见李院长那样的英雄倒下后,他已经不再敢鞭挞自己朝18岁前行了。可回来的一路上,他开始出现幻觉。他看到死神的链条钉入他的骨髓,看到自己的双脚失控般步往死亡的樊笼,勇气无地自容,灵魂低声下气,他的心中不由得生出莫大的、无力抗衡的窘迫。
可他不该如此,他不想与那个名为“死亡”的怪物纠缠,一点都不想。
“他们离开了吗?”半晌,画疯子收回了视线,问知更鸟。
知更鸟面有疑惑。
画疯子愣了愣,随即面上浮起了抱歉的神情。他拿起笔,在床头的白纸上写道:“对不起,我忘了你听不见。”
他将白纸举在身前,给对面的知更鸟看。虽然无法用口头的言语交流,但是有时候,即使不写字,知更鸟似乎也能理解他的意思。于是有时候,他便会忘记知更鸟听不见,说不了话,或者说是只能用书面符号向另一个文明传递意义。
知更鸟摇了摇头,在自己床头的那张白纸上写道:“没关系。”
画疯子勉强牵起嘴角,对知更鸟笑了笑,又写道:“护士先生们离开了吗?”
知更鸟是正对着病房的房门的,他看了一眼房门,摇了摇头。
“那就好。”画疯子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