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姑娘仿佛释怀,身体垮下,长出一口气。
她的微笑就像富人的施舍一般难得一见,何况如此真心实意地笑了。
“我呢,咳,是张绪的干妈,你和她年纪差不多,不如也——”
“不成,我比姑娘早生几百年,绝没有这样的道理。”
徐菀卿一口回绝。
“你到底想怎么样?”对面突然来了火气,拍案而起,“你到底怎么才能乖乖投胎去?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啊?我替你实现,嗯?”
这话没头没尾,她并没有什么怨恨,已然出阁,也懂得知识,偶尔还能窥见这未来世界的瑰丽风景,还有什么不满?
冥思苦想,却并不像自己所想空空一片。
心内竟然全是不满。
想换个夫君,换个婆婆。
想换一双脚,甚至……换个性别。
她悚然而惊,恨自己贪心太多,实在有悖妇德。
略微迟疑间,却嗅到一股血腥气。
破窗而入一个黄袍老道,拂尘指上她鼻尖:“何方妖孽!还不现出原型!”
啊?
迎头泼来一碗鸡血,糊了一脸。
拂尘又指在她鼻尖:“妖孽!”
“我并不是妖孽。”她轻拉拂尘,打量这突然出现的敌人。
“道行好高!商总!老道我也无能为力!再会!”
老道原路跳出去了。
抹开满脸的鸡血,双手猩红一片。
恍惚想起她裹脚的那日,也是放了一盆鸡血辟邪,她坐在凳子上,被牢牢地捆好了。
一双脚掂在祖母手心,接着便是锥心的痛楚。
眼前像罩了一层红布,皆是一片触目的血红。
她忍不住潸然泪下。
“哎行了行了。对不起对不起。”对面的姑娘拿了湿润的棉布为她揩脸。
“姑娘以为我是妖物?并非如此,我只是……寻常人类,并无半分恶念,偶然借张绪姑娘身体,也绝不敢毁坏,更处处小心——”
“行了,打住。”对面捏了她下巴抬起,左看右看,“洗一洗吧。”
“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话,叫我这辈子不能生育!”她为自己发了最毒的咒。
对面的那位雷姑娘噗嗤一笑:“这算什么诅咒,我就不能生呢。”
啊。
不能生孩子还这样豁达,她还是小瞧这位姑娘的胸怀气度。
以己度人,她心内惭愧,发自内心地钦佩。
那个老道过来泼她鸡血这事,被对面这位姑娘的大气所消融了不少。
遵命洗了脸回来,衣裳上溅了些血点子已然黯淡成铁锈色。
估算日头升高,她要走了。
总结归纳一番:“我所言虽然荒唐,却句句属实,姑娘若不信,可问下一位。过了正午,将有位叫商佚的姑娘再来,张绪明日便可回来。那位商佚姑娘我未曾见过,但依照字迹与言谈,可想性情凶悍,不大好说话,但我们都寄人篱下,商佚姑娘做事妥帖,想来格外聪慧。还请姑娘多多留意。”
对面那位姑娘抱胸看她,请她坐定。
“我就是商佚。”
她若是站着,怕真是要站不稳。诸多念头浮上心头,此刻却如冻住了一般。
“我性情凶悍?”商佚问她。
她斟酌言辞,却想不出可挽回的话。把心一横,狡辩道:“我还说商姑娘聪慧呢!姑娘当真了不成?”
本意是说“凶悍”不得当真,补了一句,变得“聪慧”不可当真。
她怎的这样愚拙呢?
被自己这拙笨的口舌憋得红了脸,窘迫不安,头一次盼望自己早早回去。
商佚眉头拧紧,半晌还是舒展开了:“行吧。”
她急切辩解:“我并非私下嚼口舌的妇人,只是那时不知,以为关乎商姑娘性命,料想你也聪明,一定早早地看出来了,不如直接说明,以免生了嫌隙,要责怪也该说我替人判断逾越了本分,姑娘切莫放在心上。”
说着说着又夸了商佚聪明。
不着痕迹地拍了马屁,她自己算不上高风亮节,只是因欣赏商佚,就多说两句好听话罢了。
被夸的人轻笑两声,扶着她肩头站定:“我三十五啦,别拿长辈口吻跟我说话。”
下意识回嘴道:“我可比姑娘大上几百岁,叫声姑娘不为过,不如你喊我一声老祖宗……”
肩头的那只手猛地拉紧了,对上商佚皱起的眉。
千钧一发之际。
她回到自己身体去了。
在祠堂冰冷的地上悠悠转醒,她想起昨日气到婆婆的那句话。
婆婆说:“你嫁来也有大半年,肚子半分动静也没有,也该多尽你的本分!”
她本恭顺低头,但听得这句话,莫名地想起在这男女共有的私塾中自己总与男子辩论的时候。
她回道:“延续香火也是王家的香火,我自己尽心,王家却不使劲儿,这该怪谁?”
婆婆怒道:“生子是你的事情!还有胆指责你的夫君!还敢明目张胆说我们王家!”
她又道:“是夫君的王家没错了,但哪里是婆婆的王家呢,祖宗祠堂里放着的,也不是婆婆的牌位——”
婆婆气得昏过去了。
她该谨言慎行,收敛锋芒。
一不小心就尖牙利齿,违背妇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