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金玉不曾想过沈无疾会对自己说出这一番话来,他亦不曾想过会有任何人对自己说出这一番话来。
连沈无疾自己,都未曾意料到。
他长叹一声,继续抱着人在怀中,低声道:“与你说句实在话,我以往自然不会认为是你错了,却也着实不赞同你的行为。照着咱家多年来的处世方式,你就是呆愣头,若让咱家来干那些事,咱家必然不会落得你那样的下场。”
他略离开一些,抬起手来,仔仔细细地为洛金玉将有些乱的两鬓碎发抹好,望进了那双再干净不过的眼眸之中,笑道,“可咱们都忘了一件事,咱家是不会落得你那下场,因为咱家根本就不会如你一般,去做那件事。”
这也是之所以君路尘与君若广等人如此憎洛金玉入骨的原因,因为,太学院贪贿一事,说起来,其实丝毫碍不着洛金玉的事。
洛金玉少有才名,在入太学院前便受到瞩目,入院考试是第一名的好成绩,君若广他们私下虽有买卖名额、泄露试题一类行为,却也不会傻到如此张扬,拿第一名开刀。
至于入学之后,洛金玉仍然不受障碍,他稳坐太学院每一次考试的第一名,没人和他争,没人争得过他,也没人敢使些手脚和他争。因此,君路尘他们虽想方设法地贪墨朝廷补给太学院贫寒学子的银两,却多少动不到洛金玉与其他少数的虽家世不好却成绩好的学生头上去——怎么说,还是得在外面装出个样子来。
所以,也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洛金玉为何会在后来那样坚持揭露太学院贪贿一事。
君路尘他们更是想不明白,他们觉得:我若侵犯了你的利益,你来这样闹,我虽也厌你,多少也能想出个道理来。可这事儿与你洛金玉有屁关系?我们没少你穿,没少你吃,没少你学,每月学院里还贴你些津补,考完试还有你的奖励,你却来跟我们闹,你这岂不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如此一想,自然如火上浇油,令他们怒不可遏,直至对洛金玉恨之入骨,就算后来大事化小了,他们也咽不下这口气,誓要赶尽杀绝——不过是有沈无疾在中死死拦着,这才没叫他们得逞。
可其实,沈无疾多少也擦着边儿那样想过。
他不觉得洛金玉是白眼儿狼,却多少觉得洛金玉呆得令人无奈,傻得叫人心疼。
如今,沈无疾却忽然悟了。
洛金玉不是傻,也不是呆,他不过就是刚烈耿直、至纯至性。
他不过,就是许多世人终其一生都抵达不了的境界。
这世上有许多庸人俗人,他们懂得趋利避害,机巧钻营,只扫自个儿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能不落井下石,就已是不错的了,甚至还要被人称一句“好”。
而洛金玉不是这样的庸人俗人。
他不懂趋利避害吗?
他学不会机巧钻营吗?
他是太学院榜首人物,他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他能张口吟来锦绣文章,他能信手拈来艰涩古籍,他能与当世大学者侃侃而谈。
他,却是个偏偏不知道那件事与他利益无关、可他若做那件事就会得罪权贵、可能会引来报复,而他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贫寒书生的傻子吗?
他不是。
若他实在有错,只错在他高看了君路尘那些蛆虫,他或许做好了被报复被逐出太学院的打算,甚至做好了从此功名难求、京城都待不下去的打算,却不曾料到人心险恶至那些畜生非得要他家破人亡才算畅快出了那口气。
洛金玉若有错,也只错了这一件事。
而这个错误,原也不该是算他的错,有什么理由要叫他来为此痛苦终身?
洛金玉又觉得有些羞耻,又觉得有许多安心平静,又觉得有不知来处的委屈,心绪复杂,百感交集,越发说不出话来,也越发羞于对上沈无疾那深情目光,脑子一热,将脸埋到沈无疾的脖颈之间。
沈无疾被美人主动投怀,虽前一刻还在正经深情,下一刻也免不了心神荡漾,情不自禁将人抱得越紧,侧着头去看洛金玉露在外面的小半边脸颊,努力伸长脖子去细碎浅吻地安抚着。
洛金玉被他这一安抚,心绪越发宁静下去,亦是越发依赖起来,深深呼吸,只觉得沈无疾的身上有一股特别好闻、特别诱人的气味,幽香沁人,叫他都舍不得有哪怕一刻闻不到。
洛金玉的心跳猛地加快了起来,如同揣了一只受惊的白兔子。
两人这样各怀心思抱了会儿,洛金玉开口道:“我——”
“你——”沈无疾却也在同一时刻开了口。
两人立刻都停了下来,洛金玉离开沈无疾的肩头,坐直了腰杆看他:“你说。”
沈无疾忙道:“你先说。”
洛金玉也不与他客气,见如此,便先说了:“你可否代我上书?我要将梅镇一事陈疏圣上,据理力争,此案绝不能就此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