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阁老忽然笑了笑,笑意却不到眼睛里。
他声音嘶哑,缓缓道:“沈无疾其实也不容易,他本来是想睁只眼闭只眼的,可大概洛金玉把他给架着了。如今,他既要哄着洛金玉,因此四处做事,摆出要做贤宦良臣的样子,扣了你的船。可他究竟与洛金玉不一样,他又心中有数,知道往下查不得,所以只暗暗送回去了事。无非,是玩个平衡之策。不过,你说得很对,有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爷孙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喻阁老终于起身,要去洗漱歇息了。
喻长梁急忙扶着他伺候。
两人就此离开了偏厅,开门时,一阵穿堂风过,将小桌上的宣纸吹落地上,那本《子石文集》倒没有吹跑,只是吹翻了几页。
不多久,两个丫鬟进来收拾屋子。
高个儿丫鬟拾起地上的纸,多看了两眼,另一个瘦个儿丫鬟便低声揶揄她:“王秀才不是特意教你识字了吗?学了几个字了?”
高个儿丫鬟含羞嗔她一眼:“就会笑我。”
“我可没笑你,姐妹一场,我等着沾你的光呢。王秀才与你青梅竹马,考上秀才了也没忘记你,否则,我小时候也叫过他哥哥,他怎么就不教我这妹妹识字儿?”瘦个儿越发来劲,捂着嘴笑。
高个儿被她起哄得恼羞起来,道:“教你,你也不定学得会。”
“哎哟,还贬低起我来啦?”瘦个儿与她相熟,也不恼,仍笑着拱她,“那你认认这上面写的什么?”
高个儿被她架着下不来台,只好硬着头皮细看,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跳着念自己认识的字:“吾志……才高……威仪……重臣……升平……千秋……高门……王谢……时不我与……”
瘦个儿见她认不全,捂着嘴直笑。
高个儿气得不读了,将纸往她怀里一塞,转而收拾小桌子,却见桌上那本书册翻到的书页上题目与刚刚那张纸上一样,便又好奇多看了两眼。
上面仍有许多字儿是她不认识的,仍是跳着认出些……
“别看了,你一句整话都看不来。”瘦个儿推她,“你这样,将来怎么做状元夫人?”
高个儿丫鬟便涨红了脸,憋着一口气,匆匆扫过眼前这篇文章,忽而道:“谁说的?这句话……”她指着文章最末一行,道,“这句我认整了。”
瘦个儿道:“那你读啊。”
高个儿轻轻地“哼”了一声,白她一眼,认真读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瘦个儿听了,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着怪怪的?什么兴,什么亡,怎么都是百姓苦?”
她只听懂了“百姓苦”,却不知兴亡是什么兴亡,怎么都是百姓苦。
高个儿好容易识得些字儿,哪曾还懂诗文?哪里还能解释出意思来?
她便沉着脸,将文集合上,生气道:“做事儿呢,说些什么有的没的,哼。”
沈无疾待在牢里,除了佳王和明庐来看过他,再没人来了。
倒也不是他人缘差……怎么说,再差,也不至于如此差。概因有人作祟,将皇上架起了,因此皇上也不便多说,而那些人便更是竭力,连何方舟和展清水都进不去。
——明庐还是仗着武功高强和江湖技俩,方才蒙混进去的。
沈无疾也不慌,他那日见佳王来,心中就越发有数了。
佳王在政事上绝不是个胆儿大的,他若敢来看沈无疾,必然是皇帝授意。而皇帝还肯假借佳王之口来问沈无疾贪贿一事真假,那就说明,皇帝是想保他的。
皇帝也必须保他,否则,唇亡齿寒。
再者说,虽然这皇帝是个傻子,可他究竟是一国之君,若他真要保沈无疾,沈无疾一时半会儿就倒不了。
因此,沈无疾这几日该吃吃,该睡睡,除了想念媳妇外,其他都很舒服自在,难得能睡这么饱。他仰面睡在干草上,双手交叠枕在头下,翘着二郎腿,闭着眼睛,想得美滋滋,笑得嘻嘻嘻。
洛金玉却不知那人正美滋滋,他正在都察院与人争执。
“洛郎中,你还是回去吧。”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故作想要嗤笑却又忍着的扭捏之态,道,“沈公公的案子后日便要开审,你还在这儿提什么养孤院……”
“他的案子后日开审,与我依照程序要求你们立养孤院贪贿一案,有什么干系?”洛金玉皱眉道,“下官奉皇命审查养孤院贪贿,大人那日也在朝上,应该听得清清楚楚,非下官妄言。”
“和我说程序是吧?”这左佥都御史忽地笑了起来,微微扬起下巴,斜眼瞥他,“早就听闻洛郎中能言善辩,动辄以‘国律’‘程序’叫人哑口无言。今日本官有幸,得以一会。你既言及程序,我便与你言及国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