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御史没憋住,笑出了声,道:“看来,太学院的先生们都比我合你心意。”
“并非,我读书时,有些先生的言论举止,我亦极不赞同,或直言反对。”洛金玉道,“只是,他们的想法不妥,与你进不进太学院教书,是两回事。我不喜他们,亦觉得你思想混沌。”
御史:“……”
“以下官看来,大人不过是砌词诡辩罢了,”
洛金玉负手而立,站在这间厅堂所悬“一尘不染”的匾额下,双目清明,澄澈见底,平静地望着他,道,“若以大人刚刚言论,敢问‘贪贿’一事,在蛇鸟虫兽中可有发生?敢问鲸吞赈灾粮款,在蛇鸟虫兽中,可会发生?已知贪贿与鲸吞赈灾粮款,一定是错的,这点毫无争论。而这些事儿,人却会做,蛇鸟虫兽不会做,那以大人意思,贪贿与鲸吞粮款倒是人性独有。如此说来,人确实不如蛇鸟虫兽远矣。那再用大人逻辑,将诸事混为一谈,亦就证明,人之‘护短’,是错的。那大人又为何要说它是对的?”
“……”
洛金玉见他不语,追问道:“大人,请您回答,下官说得对吗?”
“……”御史沉默半晌,讪笑了笑,道,“洛郎中,我之诡辩能力,远远不如你之诡啊。我听说,太学院前些年开设了诡辩课程,当时还觉得好笑,现在想来,难不成是为你开设的?你必仍是第一吧?”
他生得憨态,语气温和,说这话倒不像嘲讽,只像寻常友人间的说笑逗趣,洛金玉并未感到冒犯,十分认真地回答:“我没有上过诡辩课程,只陈言废除此门过。太学子乃天子门生,太学院为千百学院之首,当教授堂堂正正之道,不该做不妥示范。”
“那你倒是天赋异禀。”御史笑道,“没学也这么厉害,怪不得其他课程学了,更是头筹。”
“我没有诡辩过。”洛金玉断然否认。
御史道:“刚刚……”那刚刚,你是在唱歌儿吗?
“那不是我在诡辩,”洛金玉满脸写着正色凛然,非常严肃地说,“是大人在诡辩,而下官在以大人之诡辩逻辑,否决大人之诡辩结论。下官是反诡辩的。”
御史:“……”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他一时之间也不知能对着这洛郎中说什么了,沉默片刻,又舍不得就此结束这段对话,他是身负责任来当说客的,却半点成就都没拿到手,就此无功折返,似乎有些不妥。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一阵,气氛微微尴尬。
洛金玉不傻,看出这右佥都御史非自己同类中人,乃是个笑面虎。
然而,如今都察院其他人,大多连个虚假笑意都不肯给……
虽然洛金玉也不在意,可于他在都察院办公而言,还是平添了些小麻烦的。
如今非常时期,为了早日把沈无疾这事儿论定,洛金玉心想着能少些小麻烦,就尽量少些。
因此他便决定与这右佥都御史且缓和些表面关系,如此一来,虽双方立场都仍不变,至少面上这人是会讲些客气情面,至少,他去调案卷资料时,不会被人故意戏耍,多浪费好几个时辰。
可洛金玉不擅长恭维人。
他以往夸人,皆是发自真心、出于实感,或人至孝、至忠、至义、至慧……
然而,他又不熟这位右佥都御史,不知他孝不孝,也没听过他作的文章辞赋,听他刚刚言论,分明乃是个重私利、刻意钻营官场机巧之辈,恐怕是绝说不上忠义的。
就算是看相貌身形气度,除了睁着眼睛胡说八道外,着实令人无从下手。
洛金玉暗暗打量这人一番,心中很是为难。
他不比沈无疾,沈无疾于这事儿上,简直不是瞎了这么简单,是已经把整颗良心都暂且抛到了一边。
前不久,礼部尚书老来得的子办抓周礼,沈无疾催着洛金玉跟他去送礼观礼,对着人家的孩子啧啧称赞:“嗳,这一看就是聪明相,有状元相啊。”
洛金玉站旁边,默默地盯着这一直在吐口水的孩子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哪儿有聪明相……倒不如说,洛金玉不知道“聪明相”和“状元相”是什么相。他自己与前几科状元长得没一处相似。
到了抓周的时候,这孩子被放在地毯上,其他人围在旁边看。
孩子茫然地四周看看,最后将目光定在沈无疾的身上,忽然咧开嘴笑起来,一路快爬过来,咿咿呀呀地朝沈无疾伸手。
那一刻,连洛金玉都能感受到氛围的怪异与尴尬。
孩子的亲娘轻轻地“啊”了一声,下意识朝前走,还伸了伸手,想要来抱回自己的孩子——被她身边的主母给暗中拉住了。
她孩子以后做太监,主母不吃亏。
可若她得罪了沈无疾这大太监,全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