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吃你的。”沈无疾道。
西风继续吃饭,却于心中百感交集,于舌下不知滋味。
沈无疾没看他,望向门外天上的圆月,长叹一声:“世人知我爱慕金玉如痴成狂,却只谓我是为他姿容或学问如此。咱家处在朝堂之中,手握大权,要什么美人要不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死的活的,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就说有学问的,虽金玉学问着实也可说一骑绝尘,可状元三年出一个,不说比他好,总也比他差不到哪儿去。可别看一个个嘴上说得正义凛然,好似嫌弃咱家,若真将咱家对金玉的一片心思好意用到他们身上,必会前仆后继地来向咱家献媚。偏偏就因如此,这些人都绝不在咱家眼中,更到不了咱家心中,唯独金玉他一人,如天上那轮皎月,满身的傲骨清高,最干净的一颗心,方才是叫咱家如此痴迷、为之甘心折服的缘由啊。”
西风犹豫再三,捧着碗,低着头,小声道:“可如今已是一家人了……若是外人也就罢了,他又何必仍拿那样的清高来对自家人?尤其是对您。您对他的一片心意,日月可鉴,为他耗费了那么多的心神,对他那么好……就不说是有恩了,便是真心当您是夫君家人,您也从未作过对不起他的事,又见谁家是这样的?”
这便是西风心结所在了。
以往,洛金玉对外人如此,他必叫好,可若对“内人”如此,他便觉不能理解,有些愤怒,更有些隐约畏惧——他对干爹尚且如此无情冷酷,若对其他人岂不更是……
看在西风眼中,这不像是一个“人”,像一柄冰冷的、锋利的、六亲不认的兵器。
既非人,因此自然与爱排除异己的人类本能相斥。
“对外人清高,对自家人就放纵,这叫清高吗?”沈无疾自问自答,“这叫沽名钓誉,叫道貌岸然。”
“可……”西风急着争辩,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知道怎么说?”沈无疾轻笑一声,“不知道就对了,说明你还有得救。却也说明你蠢,跟了咱家这么些年,还不懂得扔了良心睁眼说瞎话。”
西风:“……”
“人常说‘护短’‘护短’,若是无伤大雅的短处,护了也就护了。若是真的短处,不分青红皂白去护,不讲道义公正,不辩是非曲直,只看谁亲谁疏,就是俗不可耐。”沈无疾叹道,“你俗,咱家俗,世人皆俗,不俗的人少,因此才不叫俗。你干娘他就不是个俗人。”
“可若是这样,”西风疑惑,“那娶他做什么啊?”
他虽机灵,可究竟年少,一时还说不出清楚明晰来。若要清楚明晰地说,便是他亦有“家族”之念,如绝大多数人一般,觉得“一家人”便该抱紧成团,结共同利益,护共同利益。
闻言,沈无疾正要回答,忽然噎了一下,想到了什么,手指摸了摸鼻梁,轻咳一声,嫌弃道:“嗐,究竟还是个孩子,也不好与你说得更细。”
西风:“……”
他虽年纪不大,可却非寻常人家的孩子,他自幼就入宫,宫里乃全天下污垢藏纳最齐全之处,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宦奴哪儿能说得上天真无知,若真是那样,死也死八百回了。
因此他此时略微一想,便揣测到干爹所指为何,不由得一阵无语。
干爹哪儿都好,就是……嗳,就是……就是有点儿……唉……一言难尽。原本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儿,被他这么故作姿态地一说,反倒叫人觉得好似哪儿不对劲。
沈无疾又咳嗽两声,摆出再正经不过的脸色,训斥道:“你还小,别胡乱想些有的没的。”
“……”
也不知道是谁,以前总说我都这么大了还这里不好那里不懂事,别人家儿子像我这么大年纪,都扔出家门自谋生路去了,或是都要讨媳妇了,我还当自己多小呢……
嗐!也罢。
这干爹总是如此反复,又非第一次见。
倒是这么一来,父子二人之间的氛围越发松缓下来,西风也没那么紧张了。
沈无疾看着他,许久,淡淡道:“若你以后要娶或嫁,不是为了单纯爱慕那人,而是为了图他护你的短,那你也太可怜了。”
西风:“……”
“寻常男子娶妻总为生子、操持家业,或贪图岳家权势财富,女子则为自己寻一倚仗,说到底,都是没本事。”沈无疾站起身来,轻轻地掸了掸衣袖,低眼望着他,问,“咱家是如此无能庸辈吗?”
西风犹豫一下,端着碗,跟着他站起来,问:“干爹日后有何打算?”
“从哪儿跌的,从哪儿爬起来呗。”沈无疾轻笑一声,“咱家今儿白日里也没骂错你,你这才享几年福?就养废了。咱家如今全乎着出来,没死没残,你就跟天塌了似的。怎么的,现在比你以前的日子过得差了?”
西风讪讪道:“干爹说得是。只是,只是好日子过多了,乍一如此,儿子心中确实很不踏实,很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怕的都是没出息的。”
沈无疾道,“咱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不知自个儿有没有命见明早的太阳,照样吃喝拉撒睡,该干什么干什么。要活今天,就吃今天的饭,难不成知道自己下个月就要死,这个月就索性不吃了,索性就不活到下月,今儿就活生生吓死自己算了?蠢不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