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继续照料苏殷的这些天里,穆怀春在白天并不公然出现,一直躲在暗处,只有在夜晚,大伙儿各自回屋了,他才来找我。
而婴宁依旧是老样子,始终不愿意去看苏殷一眼,却又总是阴阳怪气的问我:“他快死了没?”我生气道:“死了。”谁知这又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指着后厨:“你给去刷碗!”
我一直以为,这师姐弟会继续闹别扭,直至有一天。
那天清晨,醉酒的婴宁出现在拐角的阶梯上,她将手中的梳篦甩在我胸口上,她道:“你拿走吧,走,都走,我谁也不想看见,让我一个人待着!”
幸福来的太突然了,我捧着梳篦,简直不敢相信。
穆怀春从屋顶上底下头,对我道:“我就知道会是如此。”
“怎么了?”
穆怀春望了一眼失魂走远的婴宁,道:“那个绿衣公子就要死了,昨夜险些断气,气若游丝的,你不知道吗?昨夜三更他手下的一个姑娘来敲门找你,大概要你过去帮手,叫的很大声,我看你没醒,还以为你假装听不见。”我拼命回忆,摇了摇头,他叹口气,“看来你还真的睡的和小猪一样。”
我抬头望着远处失魂落魄的婴宁,总觉得有点什么,便道:“再留几天,我去看看她。”
我跟着婴宁走到了她门前,她坐在窗下的矮案前,垂着头,长发遮着脸,显得十分颓然。
“我能进来吗?”
她摇了摇头,“你怎么还不走?”
她并不是因为苏殷要断气了,才乐的一醉方休,“我才听说你师弟不太好,你怎么样?”
她没有抬头,单手撑着额头,“你什么意思,我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了,只有他,才是个白痴、笨蛋、傻瓜!他喜欢男人,就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男人,太恶心了,太恶心了,死性不改的混蛋……”
她紧握酒囊的手在矮案上重重捶了一下,几颗眼泪相继从发间垂落,砸在她手边,很快眼泪啪嗒乱响,在案上连为一片海。
她哭的这样毫无预兆,若不是因为喜极而泣,乐极生悲,就是因为忍够了。
她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我想上前扶住她,她却不肯,步履蹒跚的走出来,又撞在门扉上,顺着坐在了门槛上。
她醉了,眼神朦胧的望着桌上金兽炉里燃起的袅袅香烟,她说:“姑奶奶今日心情很好,想给你讲一个故事。”她讲故事的时候,眼泪一直在流。
“那年在一个下雪天,苏殷被我师父带回了雪扇门,那时候白雪盛在他肩头,看上去很惊艳,我师父很喜欢他,但奈何雪扇门只收女弟子,师父不敢违背先代掌门的意思,便将他打扮成女孩的模样,那时候苏殷总是来找我,他说:师姐,我不喜欢做女孩。所以每个月,我都陪着他穿一次男装,陪他在四下无人的夜里走来走去,有几次被师父撞见了,她不打苏殷,却来教训我,可苏殷他不记恩,他是个白痴,真是个白痴…………”
岁月嬗变,时光荏苒,若转身回望,便知道那年是寒冬,积雪压倒了雪扇门门外的一棵常青松,飘雪落定时,八岁的苏殷被雪扇门的上任掌门带进了山。
掌门带他逐一拜见了各位师姐,便先行离开了,苏殷抖了抖肩上白雪,背着手,学着大人的模样环视着屋内的女弟子们,大家都在好奇的打量他,他不高兴,走到角落里不再说话。
那时候女弟子们觉得没趣,都前后离开了,只有从外面回来的婴宁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说:“新来的师妹,你好。”
苏殷把肩用力一耸,把她的手震开,怒道:“你叫谁啊!”
谁知动作太大,正撞到婴宁的鼻子,婴宁捂着鼻子倒退了两步,手上全是血。苏殷尴尬的望着她,她却豁然道:“对不起,原来是师弟啊。”
彼时她鼻血直下三千尺,笑嘻嘻的,一点没有女孩的样子。
雪扇门的女弟子太多了,师父也是女人,苏殷这等稀罕物自然特别收宠。
只是先代掌门早立下规矩,不得接纳男子入门,师父舍不得放苏殷走,索性将他打扮成女子,可一个男人哪里会喜欢姑娘家的衣裳。
他直嫌太骚情,想把衣服换回去,却惹怒了师父,师父说:“你不是想进江湖吗?你这样阴柔的脸,除了雪扇门,哪个门派还要你?”
那时候,苏殷已经与婴宁混的十分熟识,他每次被师父擦胭脂,就会去找她,毫不忌讳把自己脱个半光,扑倒在她身上大哭:“师姐,我一点也不想做女孩,一点都不想,求求你,去和师父说说吧。”
婴宁那时才七岁,哪里有那样的肥胆,她思来想去只好劝道:“做女孩不好吗?你看我穿这花裙子多漂亮。”她低头一看,裙子上沾满了苏殷的鼻涕眼泪。
“我与你们不一样,我以为的江湖也不是这样的,以前我在外面流浪的时候,可比现在好,不用梳这高高的发髻,也不用被师父扯掉头皮。”
“那这样吧,每个月十五师父会下山去,等天黑了,我就陪你穿一天的男装如何?”
婴宁遵守着承诺,每月十五的夜晚,便陪着恢复男装的苏殷在山中乱窜,二人吓得鸟飞兽走。婴宁乐此不疲,她为师弟的快乐而快乐,在那一天,苏殷只属于她的,不一样的人。
但不久后,他们被看不惯的师姐告了密,又是一个十五的夜晚,他们路过两棵榕树,而师父跳出来将他二人逮个正着,苏殷得宠,幸免于难,婴宁比较倒霉,挨了所有的板子。
那天深夜,他像往日一样溜进婴宁房中,躺在她身边帮她抹眼泪。
她转过身,闷声说:“疼的厉害,你还是别留在这了,要是我半夜哭出来,你就睡不好了。”
“我不走,你想哭就哭,你是因为我才挨的板子,我陪你一起哭。”
“你个傻子,你是个男人,多大了,怎么能整天哭哭啼啼的?”
苏殷没有说话,沉吟良久才道:“师姐,我不做男人了,你为我受了不少板子,要是还想着装扮成男人,师父一定以为是你教的,铁定把你打死,我不要。”
婴宁负气的翻过身去,道:“我都为你挨了那么多板子了,早就皮糙肉厚了,也不在乎这一顿打,可你现在反而不愿做回男人了,你这是什么样!”
少年用滚烫的胸口抱住她,“师姐,我心里明白我是个男人,我不能总让你为我挨打,如果你真的皮厚肉糙了,嫁不掉了,我娶你。”
我娶你,这是世上最可怕的承诺,说者信手拈来,听者却动了真心。
尚且不能说苏殷是欺骗,也许他只是一时热血,又或者那时他有真心,只可惜,真心也只在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