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和几夜前是一个模样。
天际边昏昏暗暗,朗空下不见月芒,风吹着窗角的缝隙,用尽力气的嘶吼,我无法入眠,想起穆怀春身上那件被我缝缝补补又撕撕扯扯的衣服,不知道有没有被换成一件合身的鹅绒冬袄。
角落的油烛被烧弯了腰,垂死般顶着火苗,我起身,蜷在墙角正将烛心拨正,便听见卫小川在屋子那头咳嗽了几声,我以为那是让我过去旺炉火的暗号,双手抓着煤块往外探头,却看见他穿着单薄衣衫,没有点灯笼就开门迎着凛冽寒风出去了。
男子如厕,我一小女子也就不大方便跟上前去了,我正抬手掩上门,却察觉他光脚踩在地上,没穿平时最喜欢的麒麟鞋,这也太生猛了。
我抱着小暖炉跟上前,发觉他闭着双眼走路,鼻翼的起伏轻而缓,分明还在睡,他竟是梦游了。
不久前我也曾梦游过一回,那时候正是天将亮未亮,我忽然从床上爬起来,绕着屋子走了几圈却停在柱子前面,笔直的伸出双手掐起房柱,势必要掐死它。
天亮后穆怀春问我:“你到底梦到什么,掐一根柱子掐的这么起劲?”
我没好意思告诉他,梦里,他带了个漂亮姑娘回家,于是我趁他不在家,就掐别人的脖子去了,“啊?有这么回事吗?掐柱子总比掉进茅坑好。”
他饶有意味的点了点头,“是去了一回茅坑。”
“啊?闭着眼睛进去的?”我连忙撩起衣袖嗅嗅。
“没事,没有掉进去。”
“啊?你怎么知道?”
“担心你,所以跟进去了。”
“啊?”
好在我只是进去撕厕纸玩,否则一定当场求死。
那时候问他为何不将我唤醒,他说梦游的人不能惹,若是把对方吵醒,就死得快了。此时此刻,我有些担心卫小川,这般走下去,不猝死,也快要冻死了。
我回屋为他取来大衣,跟在他身边,就在寒风里,绕过了池塘,绕了桃园,又绕了东西墙,终于不知怎的绕到一口青石井前,这井的位置实在刁钻,正紧贴墙角,藏在垂挂的枯藤之下,井中隐约见一条石垒的阶梯。
我没再考虑,中邪般跟着他走了下去,那井洞中阴阴冷冷,走一步,四处都有回声,曲折几十步之后,遥遥见不远处的墙上悬着一排造型讲究的红铜鲸油灯,墙壁及桌椅上都覆着一层冰雪,四处光影叠层,而在灯火交汇的最亮处有一人正站着,似乎在等我们靠近。
我记得,大概是我七岁那年,顾倾红才在江湖上消声遗迹,那时,卫小川大概还是二八少年,尽管如今十二年过去,但我相信在这十二个春秋光景之前,顾倾红就是这副模样。
她与我确实有六分相似,只是比我高出半个头,额间刺了樱色的花钿,如同雪白的肌理下开出的冷梅。
她伸出左手,手臂微微下倾,手臂下帘袖垂落,画着一派北方的大漠飞沙,那只手五指轻柔的张开,仿佛在接纳当年跪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但她微红的指尖被封存在寒冰之下,没人能触碰。
卫小川站在她三步之外,似乎在欣赏她,又似乎不敢上前。
我在这恍惚之间明白了一切,明白在很久之前,卫小川是为谁掷出千金挽留这山庄,明白正堂上的画卷后隐去的女子出自谁的笔墨。
我凑近一些去看她,惊叹于这被冻结的永恒的容颜。
我喃喃道:“你到底是爱一个人还是爱一张脸?”
“有分别吗?”
我被他突然的回答吓了一跳,“你是一直醒着,还是突然醒了?”
“没睡。”他侧头乜斜我,“你是不是总觉得我傻,察觉不到你?”
“没没,别这么说。”我走上前,站在他身侧端详冰封下的顾倾红,“不过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盼着她能起死回生?如果喜欢一个人,待她死了,就该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她彻底卧下,看头顶的天开云阔。”
他没有接话,接过我臂弯上的绒衣,披在肩上,他抬起左手,指尖触着冰面,与她垂下的手只隔着短短几寸。
好一个痴痴情深,我只好先开口,“江湖上都猜测她去了塞北,上了雪山顶,或者翻山越岭去了另一个天下,原来竟然死了,被藏在这里这么多年。”
他轻轻笑着,声音更轻了,“天下,除了我没人知道她的去向,更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因为是我杀了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你得不到,所以丧心病狂将她杀掉吗?”
他望着我的目光忽沉,我心里呼了一声不好,在他身上一语道中,莫非已经触及他隐晦的秘密?
我连连倒退,下一刻他却突然疾步上前,将我向后推,推到巨大的冰面上,他又压在我身上,似乎想将我藏起来。
他悄无声息的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剑,横在烛火之外的黑暗面前。
我终于听见了,是剑滑过地面的刺耳声,那声音非同一般,如此特别,是惊香的声音。
原来是穆怀春折返了回来,他趁着黑夜潜入了山庄,蹲守在卫小川门外,一路跟着到了此处,他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看了一眼冰下的顾倾红。
“阿福与顾倾红的确有几分像,可是拿她做了替代品,就实在可惜了,对你而言,一个替代品无关紧要,但对旁的人而言,阿福只有一个,仅此一个,无不重要。”
我还来不及感动的痛哭流涕,就听卫小川轻藐一笑,他挥剑而出,剑气从冰面划过,撞击在墙上的红铜鲸油灯上,鲸油灯飞起,往四周散落,本就快干的油灯滚了不出三步就熄灭了。
四周随着黑暗安静了下来,他牵住我的手,掌心十分棉厚,力度也刚好,我疏忽想起那日我被林施施伤了双眼之后,牵住我的那只手。
只是万万没料到那只手会是卫小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