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的天色十分阴沉,一道闷雷低低在天边炸响,惊得路上的车马加快了脚程。
车轱辘碾过凹凸不平的路面,颠得整辆马车散架子似的摇晃,忽然一声闷响发出,马车厢朝着一侧倾去,一个车轮陷进了大窟窿里。
后边跟着的几辆装货物的车赶紧停了下来,几名家仆慌忙从车上跳下围到马车边,一把拉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车夫,掀开车帘查看车内人的状况。
“少爷,没事儿吧?”
“没事。”车内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边揉着撞得有些发疼的手臂,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少爷,车轮子陷进坑里了。”车夫弯腰检视了一番,颇为愧疚道:“少爷对不住,天色太暗了我没瞧清楚……”
“没瞧清楚?你长着这双眼睛做什么用的?少爷磕出些什么万一你担得起吗!?”围在前头的家仆怒目瞪着车夫,扬手就要扇他耳光子,被少年伸出去的手轻轻拦了下来。
“少爷……”
“嘘……”少年竖起食指抵在嘴唇处,指了指耳朵,压低声音道:“仔细听,有动静。”
几名家仆相觑两眼,登时提高了警惕,伸手按向腰间佩刀,将少年护在了中间。
荒郊野岭除了他们这一队车马再没有别人,风吹得不急,道旁的草却晃动得厉害,夹杂着一些不属于草木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像什么人在絮絮低语。
“是人是鬼!出来!”方才护主最心切的家仆直接拔刀出鞘,冷光在草丛里一闪而过,并不见什么东西躲在里面。
“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划拉着车底的木轮,众人额头上沁出了冷汗,握着刀的手禁不住地颤抖,愣是没敢拧动脖子往下边看一眼。
他们这些给主人家看家护院的家仆自然都练过几下子,遇到些小毛山匪还能糊弄一下,可哪个山匪会从车轱辘底下钻出来,必然是出门选错了黄道吉日遇着了不干净的东西。
“啊!啊啊!!有东西在抓我的脚!”离车轮子最近的家仆吓得惊叫一声,闭着眼睛挥刀向脚边连着砍了几下,才脱力地跌坐到地上,隔着车轮的间隙对上一双绿色的眼睛,迟缓了片刻,才发出一声极度恐惧的扭曲得不像人声的惨叫。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黑洞洞的窟窿里钻了出来,四周忽然刮起了大风,歪向一侧的马车被掀上半空,落到众人中间砸了个粉碎。
凭空生出来的枯木桩往上生长着,藤蔓和根枝盘错在一起,皱巴巴的老树皮上生了一张人脸,睁着一双绿色的鬼怪一般的圆眼睛。
家仆们惊惧之下四向逃跑,才跑出几步远就被藤蔓拽住脚腕拉了回来,七横八竖倒在了木桩下。
少年面上露出些许慌张的神色,强自镇定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短刀,刀锋出鞘的寒光打在了老树桩的“脸”上,那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露出一丝危险的意味,十几根粗树根从地下带泥而出,像挥舞的八爪鱼的触手,往少年身上缠过去。
手中的匕首折射着冷冷的光,少年一咬牙正要掷出去,忽而几道破风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几支白色的小箭擦着他的肩头过去准确无误射在了老树桩上,几声将死的粗哑低吟声之后,长着人脸的老树桩应声倒下,变作了一棵干死的枯木。
“咳咳咳……”司淮一手拨着路边的杂草一手甩着袖子挥散激起的尘灰,半走半跑地从矮坡上下来,径直走到老枯木边上踢了两脚,确定它死透了才将插在命门上的几支“小白箭”拔了出来,不讲究地在袖子上擦拭了几下,重新藏回扇子里做几根安静的扇骨。
那名少年搀扶起几名家仆后正要向司淮道谢,步子还没迈开就被他们拉住了,一句“荒郊野岭的没准这人也是个妖怪”的低语声传进了司淮的耳朵里,他重重哼了一声,准备不留名离开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我好心救了你们还要被当做妖怪,刚刚就该让你们都做了老树妖的肥料。”
“家仆粗鄙,公子莫要见怪。”少年挡开阻拦的几只手行到司淮跟前,拱手作了一下礼,温声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免贵姓司。”司淮仰头看了看已经黑透了的天,重重乌云遮蔽了星月,不时从云层里现出几道电光。“看这天马上要下雨了,前边有一间荒庙,我本来要去避雨的,小公子不妨一起。”
顿了一会儿,他看向不远处的几名家仆,道:“如果你们还觉得我是吃人的妖怪,自然可以在外边淋着,不过你们这货物怕是得作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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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下得快且猛,几名家仆才把装货的板车推进小山坡上的荒庙,外头的雨就像拿盆装着似的倒了下来。
木板车并排了一列堵在了大门口,十几个大箱子沉甸甸的,几个人在里边一顿翻找才摸出几支大红蜡烛点燃,又手忙脚乱地清扫破庙给他们家小少爷腾地儿,司淮无所事事地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倒下的佛像前。
那是一尊石佛,自佛身与莲花台接合处断开,砸在了供奉的石台上,眼睛上蒙着扯下来的帷帘,弯起的嘴角似乎在嘲笑这无情的人世。
司淮伸出手去想扯下帘布,又黯然收回了手,兀自出了神。
两个月前从桐庐镇离开后,他一直在找适合潜心修炼的地方,没想到大河南北走了一遭,竟然回到了淮阴。
当年的淮阴郡如今已经是一座大城,繁华热闹不减当年,只是街头巷尾再看不见一处贩香卖符的摊档,也没有了空气里似有若无的檀香。
上明华寺的路已经被杂草淹没,他在山脚下站了整整一夜也没有上去,他怕看到当年被自己烧毁的寺院,更怕看到一个重建后又衰败的寺院。
他一直以为他喜欢灵隽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却没想到遭尽世人谩骂,整个佛门也因此由盛向衰。
如今的世道盛行修仙问道,也只有他这个死后重生的人才会怜悯这倒下的石佛。
“司公子?司公子?”身旁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递过一碗烧开的热水,问道:“公子一直看着这佛像,可是觉得得有什么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