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起身去开门,外头的人已经自行将房门推开,端着一盆洗脸水放到了桌上,动作轻缓地拧着沾湿了的毛巾。
司淮瞬间挺直了腰背坐在床沿边上,不敢相信跟前的人竟然是昨夜被自己“轻薄”完之后匆忙丢下的吾念,正思忖着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些不对劲,腰背隐隐酸痛得有些厉害。
吾念拿着毛巾走到了他跟前,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了一下,落在他扶腰的手上,神色间多了几分愧疚,替他擦拭的手不由得轻了许多。
司淮一把抓住他的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些,拿过毛巾自己胡乱擦了一下,才试探着开了口道:“吾念大师,昨晚是我多喝了酒,无心冒犯……”
“吾念是谁?”他伸手探了探司淮的额头,皱起了眉,“祁舟,你可是还没清醒?”
“祁……”司淮顿住了话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再看看眼前的人,忽然意识到了不对的地方。
这里不是他昨晚睡下时的盛家的客房,跟前这个也不是吾念和尚。
他从见吾念时起那和尚就一直穿着灰色僧衣,跟前这个穿着木兰色海青的和尚是……
“灵隽?”
“嗯。”那人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他出了虚汗的脸,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的精神有些恍惚,是不是昨夜……昨夜我太放纵了?”
“咳咳咳……”司淮一口气堵在了喉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被“灵隽”一把揽进了怀里,轻柔地顺着后背。
司淮伏在那人肩上,从头到脚一阵冷意,僵硬地转动脖子细细打量起四周,才觉得这屋子的桌椅摆设都十分熟悉,恍恍惚惚地和记忆里三百年前明华寺的那间僧舍重合在了一起。
“这里是明华寺?!那……住持大师呢?”
“在带弟子早课呢,你是不是睡糊涂了?”
不对……司淮摇了摇头,掰过他的肩膀仔细瞧着那张脸,眉目轮廓确确然是刻在他心里的面容,可偏偏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明华寺是三百年前他亲手放火烧毁的,住持大师是他一剑穿喉杀死的,灵隽是亲眼看着他死的……桩桩件件,总不能是他酒醉后的一场梦。
他伸手抚上那人的脸,指下触感温热殷实,一时竟辨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
“昨夜我们喝了些酒?”司淮试探着开了声。
“是。”灵隽念了一声佛号,反将司淮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呵了一下那冰凉的指尖。“昨夜我太过纵欲,让你受累了。”
司淮的脑仁儿一阵一阵地疼,他和灵隽确实有过欢好,却不记得他们之间还有这么一段细致绵柔的过往。
“昨夜你问我愿不愿意与你厮守一生——”灵隽望着他的眼睛,忽而笑了开来,道:“若是你喜欢,我们一辈子都这样吧?”
一辈子是太长的许诺,他从来不敢轻易许下,也从来不敢这么去问灵隽。
司淮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忍住想要回握他的冲动,强扯着一丝理性,涩然问道:“你愿意跟我在一起?那你的佛祖怎么办?你要度化的苍生怎么办?”
灵隽笑着摇了摇头,紧了紧握着的那只手,道:“今天我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比所有人都重要。”
司淮心底一沉,眼中腾起的几分氤氲水汽慢慢散了去,一圈极浅的青蓝色覆上了眼瞳,看得那人一阵错愕,当即放开了手往后退开。
“他不会说这样的话,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他!我就是灵隽!”那人依旧笑着,说出的话变得有些缥缈。
“你到底是谁?!”司淮目光一凛,手中已经凝起了一团青色的真气,重重往地上打去,激起一阵气浪。
“我就是他!你心里的他!”
面前的人被气浪卷过,变成了破碎的幻影,只留下一个“他”字在虚空里不住地回转盘旋。
四周的场景骤然起了变化,大亮的天色重新暗了下来,房中陈设仿若蜃楼幻境,一点点消散退却,重新变回了盛家的客房。
司淮半跪在床上,抬手抹了一把唇角流出的血,眼中青色未退,冷冷看向站在床脚那穿着黑斗篷的人。
那人似乎有些讶异他会从梦里醒过来,执笔的手颤了颤,泛着华光的玉笔险些从手上滑落下去。
“你的身上为什么没有寿数?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大半夜的跑到我房里,还来问我是什么人?”司淮伸了伸腰骨站起身来,手指转动两下,凭空现出了一把折扇,一展一转,露出扇面上的“飞花逐月”四个大字。
“想不到竟真的有梦中取人性命这种事?你究竟如何取人阳寿,又将盗取的阳寿给谁?”
那人用手压着唇低低笑了两声,故作玄虚道:“每个人都有心中所想却又求而不得的东西,我不过是添上几笔,将这些东西画成了一场美满的梦境,让人睡过去就再也不愿意醒来的梦境。既然不愿意醒来,那要着那些阳寿又有什么用处呢?”
“梦终归是梦,你画得再美满,也只不过是一场虚无的幻影。”
“你刚刚不也想沉浸在虚幻的梦里吗?梦境里有太多现实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不愿意醒来,我没有逼着他们去死,是他们自己放弃了痛苦的人间。”
那人旋着指尖的玉笔,压低了兜帽,慢悠悠绕着司淮踱了一圈。
“你不该醒的,你此生追求的东西,只有在梦境里才能得到。将你的阳寿给我,我可以为你圆了此生所念。”
司淮耸了耸肩,翩翩然摇起了手里的扇子。
找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要阳寿,确实是为难他了。
司淮无视了他后边的半句话,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如果我不醒来,是不是会像那些人一样笑着在梦里死去?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