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坐在高高的金銮宝殿上,他又习惯性地开始走神。
他是摄政王,而小皇帝还是个奶娃娃。
等熬到坐在皇帝宝座上的小皇帝越来越大了,他也就到了该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然后,他就又想起了贾芸。
那天以后的事情,对于水溶来说,是最痛苦的记忆。然而,他情愿一遍一遍地回忆着,彷佛当痛苦到了一个程度,便能压制住每个日日夜夜的孤单和空虚。
那些事情,有的是他自己亲身经历的,有的是在别人叙述下,他断断续续拼凑出来的。
那天,他代替贾芸接了圣旨,来到皇宫,本拟求皇帝放过贾芸,料想皇帝再无不允之理。然而,当年的废太子、如今的皇帝却扔给他一封密信,劈头说道:“你知道吗?你枕边的得意人,和我的皇贵妃有私情。”
告密的人是金钏儿的丈夫。于是,昔年的一段旧事被拖拽出来。
水溶便知道,皇帝打算翻脸不认人了。
但他那时还是镇定的,他说:“纵便如此,皇贵妃也只是为了圣上的大业着想,才命贾芸男扮女装进宫,商议大事。贾芸那时年纪尚幼,何况,他只好男风,不好女色。”
皇帝又说:“他昔年看中荣国府中一个小丫鬟,便色迷智昏,要聘了那丫鬟做正头娘子。你还说他不好女色?”
水溶想起这事儿,心便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难受,他犹自辩道:“不可能。秦淮河上的名妓翠翠,都未近得了他身。何况,”他抬起头来,“这件旧事,圣上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皇帝不慌不忙道:“朕为一国之君,隐忍一时,也是为了国家大业。他虽是汝的枕边人,却不知轻重,和人合谋将汝的正牌王妃拐了去,汝又何必为了这等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人说话!”
水溶道:“圣上可知情之所钟?”
皇帝笑了:“一派胡言!你我都是何等样人,你却和我谈什么情之所钟!我却看看,你能为他做到何种地步!”从此便囚水溶在宫中,被关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那段时间,水溶度日如年。他一直想着贾芸可曾醒来,自己不在府中太妃又会如何处置他,程子瑜可会为贾芸说话。他在幽闭的暗房里,用指甲在墙壁上花上一道道痕迹,借此数着日子。一日过去了,两日过去了,三日、四日……
水溶是一个月后被放出来的。
来迎接他的那个人,便是贾芸。他盔甲在身,手中大刀犹自滴着血,骑在马上,背后无数兵士举着“清君侧、诛佞臣”的大旗。——他从来不知道,贾芸花拳绣腿的骑射之术,最后居然在这种时刻派上了用场。
贾芸竟和程子瑜、冯紫英、卫若兰等人合谋,将君临天下不过一年的皇帝给推下了宝座,逼着他写了传位于贾妃之子的诏书。诏书的日期,签在数月之后,贾妃诞下皇子之时。
说是清君侧,但是最后被诛灭的,当然是皇帝。
没有人同情皇帝,他上台后的一年时间里,真个是天怒人怨。他的死,是咎由自取。然而——
“你可曾想过,若她生的是公主,你该如何?”水溶曾问。
贾芸奇怪地反问水溶:“偷龙转凤、狸猫换太子,这不是戏文里你们皇家常用的伎俩吗?”
——原来这个人,他根本就不相信皇权天授。
——原来这个人,他其实没有什么敬畏之心。
——怪不得他敢于以下犯上,他口口声声称“奴才”、“臣下”,其实在他心中,他们是一样的人。
——这样甚好。
皇帝的死,被秘不发丧,以微服南巡为名,掩盖了几个月。
但这件事情没完。
当贾妃诞下皇子之后,水溶最不能容忍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贾妃,不,现在该叫太后,竟打算和贾芸重续前缘!
“你说怎么办?她以为她自己是赵姬,你是吕不韦吗?你只不过我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床~伴而已!她这个时候看重你,不过是想借助你来害我!这是对我公然的挑衅!”人赃俱获的时候,水溶拍着桌子叫道。
贾芸犹豫了半天,哀求似的望着他:“能不能留她一命?”
水溶冷笑道:“去母留子!她太不知死活,若想我饶了她,断无可能!”
那天晚上贾芸故技重施,曲意逢迎,百般挑逗勾引,要他抱他,却把水溶的真火给撩出来了,他狠狠将贾芸踹下床去。
——其实只不过太后身边的宫女送来一封书信罢了,但是书信的内容,却使得他怒火中烧。
赐死贾太后的时候,他要求贾芸站在一边看。
贾太后哭得凄惨,叫道:“你本是追随我而来,你说过为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你说过哪怕我玩弄你的感情,你也饮之若怡!你反悔了!你说话不算话!你不是男人!”
他恶狠狠盯住贾芸看:“那些话,你当真说过?”
贾芸在外室端坐着,看着内帐之中不断挣扎要冲出来的人影,终于叹了一口气,轻声说过:“我认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对于年少无知时所承诺的誓言,应该有毁诺的勇气。”
内帐中的人影终于放弃了反抗。
——那一刻他曾经觉得颇为快意。
——但是那或许就是贾芸和自己离心的开始。
又或者,是贾蔷的死?
那日又有个密探向自己报告,说相公堂子里有个叫蔷薇的小倌,自言曾和贾芸很熟,每天向客人描述当年情事的细节,博人眼球。水溶气不过,便特地去那相公堂子里,拜访了他一回,第二天便听闻密探报告,说那个叫蔷薇的小倌自己把自己吊死在梁上。
水溶颇有些心虚,便命密探留意贾芸的动静。果然听密探说,贾芸不知道从何处得到消息,偷偷地去给那小倌收尸,还为他买了薄薄一块墓地,墓碑上刻的字是:“挚兄贾蔷之墓。——弟贾芸谨立。”
水溶几乎气晕了,找到贾芸,两个人大吵一架。终于贾芸说:“皇室中人,便是一直这么草菅人命吗?从前你说我会后悔。我现在承认你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