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村是个小村,一点风吹草动不出半天全村的人都能知道。
晚上吃饭的时候,村长在饭桌上说起了救了李婶子男人的“神医”要在村里免费开学堂的事,等到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村长的门前立刻集满了看热闹的闲人,七嘴八舌地问道:
“村长,真的是免费吗?”
“对啊,天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他是不是藏了坏心?”
“那小子到底什么来路?”
李大壮沉默着深吸了一口旱烟,怂拉着的眼皮下面精光四射,“我也看不透啊。”
那小子看起来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可是说话办事滴水不漏,无论他怎么套话,都没套出来什么口风,他凭借自己的经验开口道:“这是不是他传教的手段?想让我们信他们的神?”
村长这一说,村民们立刻被说服了,都觉得这才对。村外的洋鬼子逢年过节也会施粥,还会给人看病,就是为了笼络住他们。
李大壮:“先看看吧,他对我们好,我们就全盘收下,如果最后发现他真的包藏坏心……”老人眼中凶光一闪而过,以手做刀切了切,狠声道:“到时候再找他算账!”
……
在全村的风言风语中,秋去冬来,鞭炮声声过大年,然后就是春风料峭,村口也多了一家学堂。
两进的大瓦房前铺着青石板路,墙角的春雪明晃晃地泛着光,几只绿竹斜斜自屋后伸出。从瓦房的窗口里看去,里面摆了十几个条座椅板凳,看起来有模有样的。
那个年轻后生笑眯眯的,点起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吸引了村里人的注意,一时间门口多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
看起来就像富家公子的年轻人脸上挂着好脾气的笑容,提声对闲人们说:“从今天开始,学堂开始收学徒,十五岁以下,男女不限,管吃管住,免费教学。”
这些日子以来,村里的人都和年轻人多次打交道,已经初步和年轻人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此时听他这么说,立刻嬉皮笑脸追问道:“小哥,你往外撒钱,这是图啥?”
年轻后生笑吟吟道:“谁说我不赚钱,等学生学会手艺后,是要给我交学费的。而且平时在学校里,学生要帮忙做工。学校帮学生联系工作,学生工作所得要给学校抽成的。”
说来也奇怪,年轻后生这么一说,围观的闲人们反而放下心来。
他们就说嘛,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哪会真的有傻子撒钱呀!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虽然年轻人教会人再收钱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很是麻烦,而且很大可能也挣不到什么钱。但是村民们都敏锐的察觉到了这是对他们有利的条件,所以他们才不会出言反对,也不会提醒这个傻乎乎的大少爷。
不管怎么样,这里管吃饭!还管住宿!如此以来,能给家里省多少口粮啊!更别说这里还给教手艺活!就这一条,就能胖无数人挤破脑袋了。
至于小哥说的干活交钱和日后交学费之类的,村民们也没在意。如果这个学堂真的能教会他们吃饭的手艺,那么交点钱也是值当的。
乐景的提议对于村庄里的人来说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民以食为天,他们在地里刨食一辈子,所求的不过是吃饱饭。
所以在发现乐景真的管饭后,整个村里的人都把孩子送进了学校。甚至还有那成年汉子死皮赖脸非要进入学堂学习。
乐景也同意了,只是言明他只能听课,不管饭。
此话一出,成年汉子立刻退避三舍。
如果不管饭,谁乐意再学堂里浪费时间啊!他身强体壮,帮人家割水稻一天还能得几十文,人家还管饭!
不管怎么样,乐景的学堂就在昌平村安然落户了,前途艰难,乐景只能见招拆招,摸着石头过河。
如是春去秋来,世间过了三个春秋。
…………
“顾飞鹏在吗?你的信!”
顾图南连忙从宿舍里跑出来,从送信的商人手里接过信。
商人因为经常给他送信,两人已经混熟了,此时笑道:“你兄弟很记挂你,怕你报忧不报喜,一直叮嘱我要我好好打听你的近况。”
顾图南笑道:“我挺好的,吃得饱穿得暖,也不缺钱花。你就这样给他说就行了。”
等到商人离去,他嘴角的笑容淡了下去,看着手里信封的眼神格外复杂。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敢拆开这个信封。
他拿起信回到屋,从抽屉里拿了出来一个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信封。
信封的寄信人都是颜泽苍。
不知不觉,从回国那天算起,又过了三年。
这三年时间,发生了很多事。
通过苍哥儿的来信,他知道他的办学事业卓有成效。
他选中了下河乡的昌平村来作为自己的第一个办学场所,在这里推广职业教育。
通过苍哥儿的信中,顾图南深深明白改造那个村庄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那个村庄恶疾缠身,近乎无药可治。
苍哥儿在信里说,在村里种鸦片的农民的屡见不鲜。
七八岁的小孩子竟然就成了大烟鬼。
苍哥儿问过后才明白,是这家为了省粮食,就让孩子吸大烟充饥。孩子吸了大烟就不闹了,也不吵着饿了,很省事。
顾图南深知鸦片之害,当年他在高中的毕业典礼上,就以禁烟做了自己的演讲主题,痛斥鸦片的危害。
他一个小孩子都能看出来鸦片的危害,朝廷如何看不出?
只是他们不想管罢了。
朝廷能在兴办洋务的同时,还能“财大气粗”赔给外国大笔银子,靠的就是鸦片税。
就连当年虎门销烟,也只是为了禁外国的走私烟。百姓都买“洋药”了,就没人买“土药”了,大笔白银外流,朝廷还赚什么钱?
而苍哥儿在信里描述了村庄里老人孩子共处一室,骨瘦嶙峋吞云吐雾的场景,更是让他不寒而栗。
长此以往,华夏人人都成了大烟鬼,军队可还有可用之兵?百姓可还有可种之田?
顾图南不敢深思,因为那个前景如此黑暗,以至于让他心生绝望。
而顾图南很快就知道,在村里接下来的问题中,吸大烟甚至只能说得上微不足道的一项。
昌平村里很少有超过60岁的老人。
人老了,干不动活了后,为了不浪费粮食,就会死了。
这是村庄里隐而不宣的潜规则。
有体面的人家,会在死前召集亲友,和乐融融地吃上一顿饭,第二天,就会敲锣打鼓发丧。
不体面的人家,一夜过后,老人就突然暴毙,然后潦草地葬进祖坟。
村里有三十六个贞节牌坊,昌平村村长骄傲地说,他们村建村以来,有三十六个“殉情”的贞节烈女。
村里有个女人,死了男人后,因为没有儿子,被吃绝户,母女俩身无分文被赶了出来。若不是苍哥儿救下她们,她们只能做野....妓了。
村里男人打女人是普遍现象,偶尔会有女人被打死,但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男人在当地娶不到老婆,就从人牙子那里买一个老婆。
如是种种,让顾图南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都变得麻木了。
此时无数诗人歌颂过的悠然自得的乡村田园生活,化作一头可怖的巨兽,向顾图南张开了血盆大口,再也不复桃源般的美好梦幻。
他也越发认识到,苍哥儿要做的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透过苍哥儿信,苍哥儿所做的一切如画卷缓缓铺展在他眼前,他仿佛亲眼看到了苍哥儿的所作所为。
他开办了学堂,重金从外面请来了手工艺人和经年老农来教学,传授给拜师的学生各种谋生技能。
为了不让学生习惯索取,他和学生签下字据,规定了等到学生学成做工后,要分三年付给他拜师费用,否则他将报官,把他们投入大牢。
他在学校设定严格的规章制度,苍哥儿把他叫做“军事化管理”。
苍哥儿给他们制定了很多规矩。比如不许辱骂、殴打同学;不可偷窃、抢劫;尊师重道,不许对老师不敬;饭前饭后必须洗手,只能喝开水等等。
第一次违抗命令的学生,学校会三天不管其伙食,第二次再犯,一周不管伙食,第三次再犯,就会开除学生。
每天五点,学生起床,跑操半小时,然后背诵十分钟的规章制度,让他们把规矩刻在心里。
五点半准时开饭。上午是文化课,由苍哥儿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进行基础扫盲,下午是手艺课,将有专门的手工艺人根据学生的志愿,向他们传授五花八门的手艺。
晚上八点熄灯,统一入睡。
在最初,真的有人不服学校的管理,在学校带头闹事,还召集了家里十几个叔伯兄弟,要给乐景好看。还好被学校里的其他学生给赶跑了。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是从苍哥儿的信里,顾图南也可以想象这一切该有多么惊心动魄。
可是苍哥儿在信里却笑道:“农民不傻,在生存面前他们最是狡猾不过了。我的学校,不知道帮村里节省了多少口粮,所以在我给村长说,我要停止办学后,村长立刻召集了全村人,当着所有爹娘的面,狠狠揍了带头闹事的刺头。”
在这场风波过后,学校里的学生都安分下来,老老实实的上课,很少再出现公然违规的刺头了。
苍哥儿的办学之路也从此走上了正轨,不像他……一事无成,这也让有点害怕收到苍哥儿的来信。
和苍哥儿的进步比起来,顾图南的失败显得那么的……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