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休沐,顾西章依然早早出门,骑马去卫尉寺。
倒不是顾寺丞勤工兢业,是与第五艺学约好去城西梅老叟家赏梅,特地绕了些路,来喝一碗形意楼的石髓羹。
正如先前代繁和小艺学漏过的口风,顾尉官的确在满足口腹之欲上有偏好。盖因她也算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王侯子孙。
她生于平江安陵郡王府,幼年可谓足赤的锦衣玉食。身旁百八十拥簇的荣光虽然不再,让王府厨娘“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养刁的味觉却是延续下来,还有点伴随一生的苗头。
王府内厨娘调汤格外有一手,后来府上主人相继离世,下人们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偶尔想起童年时光,顾西章唯一憾事便是离开平江时年岁太小,还不懂私家食谱的珍贵,没带走几份。
这形意楼的厨子不知哪里请来的,烧出的石髓羹竟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石髓、大骨和浸过一两时的上白粳米熬煮,出锅前再加大油煎炒的笋片和菜心,滑口又酥爽。实在是入金陵后的最大惊喜。
马交给卫尉寺差役喂草,顾寺丞踱步到形意楼前,盘算着过会给小艺学带些什么点心,余光瞥见山墙边交谈的男女二人,脚步一顿。
背朝外的青年不知在和拄扫帚的女子说些什么,竟向那女子连连弯腰作揖。
顾西章看了两眼。
那青年头戴鹿皮冠,身着绛紫毛蒙衫,腰间勒帛系双佩,足蹬黑革靴,衣品气度皆不凡,非是一般公子哥。
反观女子,年纪轻轻,粗布麻衣,或是清扫方便,冬日里也将两袖挽至肘部,很是不修边幅。受青年大礼,却神态安然,全无窘迫。
两人视线撞上,年轻女子眸光一闪,微微睁大眼睛,漫不经心的闲散消散殆尽,竟露出意外与困惑之色。
正回想是否见过这女子,形意楼内传出一声响亮的:“寺丞大人!”
顾西章转过视线,看清唤她那人桌上摆着的碗碟,眉心阴影一闪而过,又是张如沐春风的和气面孔,“阔气了啊禹温故。”
三碟精致点心,晶莹剔透的水晶包儿,贴着小螃蟹的蟹肉包儿,金脆的油炸黄鱼。不知精打细算的使役得花上多少俸银才能用这一餐。
禹温故小跑到寺丞面前,慌张解释:“哎不是。是有位大人早上忙着找寺丞。小人说寺丞今日休息,未必办公,就带他来形意楼碰碰运气。这菜饭是他点的,叫我先吃着。上峰命令,小人不敢不从啊。”
“这样啊。”
顾西章握上左腕,摩挲着精铁腕扣,似是不在意地微一笑。
她怎么跟小艺学说的来着?
这使役看着内向中带一点拘谨,老实中努力诚恳,实际心眼活泛得很。
“那位大人呢?”
“方才似是遇到故人了,匆匆忙忙出来了。”禹温故伸长脖子左瞧右看,一指山墙方向,“哎,那不就是。”
话间,先前山墙后交谈的男女二人也进了形意楼。
不知为何,那位华服青年仍规规矩矩跟在女子身后。
女子提着扫帚,上下打量顾寺丞,先开口:“你跟平江那家姓顾的什么关系?”
说起平江府顾姓人家,首屈一指四朝出三王的今安陵郡王府。
前朝哲宗年间,顾家先祖定西王移居平江,起了宗祠,修了祖墓。本朝非宗室近亲,王爵不世袭,然而不到一百年光景,顾家后人凭赫赫战功,陆续又出了两位王公郡王,最近这位便是顾西章的父亲顾英,封安陵郡王。
身为顾家最后一根独苗,顾西章没能顺顺当当吃上石髓羹,跟前杵着的两个不知何方神圣,心里总有股气血翻涌,于是灿灿地笑:“巧了,我也姓顾,幼年平江住过几载。就是不知阁下说的是哪个顾家?”
女子轻啧一声,“刚瞧着有几分像,一开口又不像了。”
话撂下,把扫帚往路过的伙计怀中一塞,施施然去了内室。
顾西章闭了闭眼,心说今天就不该贪这一嘴。见伙计把扫帚放外面返回来,喊住他问:“刚那女子是何人?”
伙计认识寺丞,爽快地答:“那是我们形意楼的老板,姓云,单字一个白。每年冬至前后都来,这回是昨个儿刚到。您放心吧寺丞,形意楼正经做酒楼的。咱这爿在这儿开了快七年,过去条街还有我们形意堂,是医馆,开了足有十年,老寺卿对我们也知根知底。”
问他一个问题,头尾因果都讲清楚了,顾西章也没得话说,吩咐他“老三样”,摆手让他去了。
“寺丞。”见寺丞目不斜视地忙着上楼,禹温故小声叫了一声,用眼神示意被晾在一旁的华服青年。
顾西章一拍脑门,让云老板打了岔,差点忘了还有个神秘公子哥。
这人也有意思,赶了大早找人,这会儿倒不声不响候着。顾寺丞终于想起他存在,颇为感激地一拱手,提着宽袖深深作揖,“见过顾大人。”
“一起来吧。”顾寺丞抬起下颌指向楼梯,甩袖拦住禹温故,“……没说你。”
上二楼,青年并不着急自报家门,从窗台转到门口,待伙计上完饭菜,立刻关紧房门,手指在门上虚画了几道。
顾西章看得清楚,他先前在窗台上也如此写画。
她面上不显山露水,自顾自用着羹点,青年要开口说话,也让她抬手制止。
愿意等,那就多等一会儿。
吃饱喝足,顾西章心气平了。
那云老板是平江人士,怪不得厨子能烧出那股道地。
青年觑着她面色,见机取出锦囊内鱼符,推送到她视线内。
翰林院天文局司天监灵台郎,第八铭。
顾西章原先对翰林院了解不多,因第五艺学缘故,近段时日私下探询了番。
翰林院有天文局不假,但司天监却在秘书省下。前者是内廷供奉机构,后者隶属京城百司。而且本朝严禁玄法之事后,司天监更名为太史局,只掌察天文变化,预造新历。
简而言之,拔毛的凤凰不如鸡,本朝司天监一没有发言权,二没有上升途径,纯靠混日子数时辰过活罢了。
然而翰林院则在内廷御前。
翰林老学士给官家出谋划策,翰林那些技术供奉则陪官家写画文娱,怡情养性。都是能跟官家说上话的贴心人。
两者一个真正在天,一个真真低入泥土,为何同列一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