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肥的螃蟹,到了冬天没那么丰满鲜美,形意楼遂下了全蟹,添了蟹黄兜子、蟹酿橙两样点心。
用吹弹可破的豆腐衣囊包蟹黄和薄薄一片五花肉,油脂浸出豆腐衣,这晶莹剔透的兜子便比面团裹着的蟹黄包儿更叫人移不开眼睛,停不下筷头。
不仅蟹黄兜子,蟹酿橙也是一绝——形意楼厨子专拣最武壮的蟹大将,只取两螯蟹肉,佐以膘丁、蛋液等放入挖空的橙子,再放上箪子蒸一刻即成。
那天从卫尉寺廨院出来第一次尝试蟹酿橙,顾寺丞差点儿去找店宅务把宅院换到形意楼附近。这酒楼菜式多样且精致,都省去她自己做了。
之所以临门一脚倒回,是因冬至日过罢就去赶赴临安大朝会,届时回不回金陵尚且未知。
话说回来,蟹黄兜子和蟹酿橙再美味,到了冬至这日,照习俗要吃角子。
一张面皮团馅合拢捏出花褶,下水煮、上笼蒸、油锅煎炸皆可。因形似耳朵,取了寒冬腊月不冻耳朵的寓意,故而角子又名“娇耳”。
顾西章爱吃角子,一碗角子上来,也不顾热,一口咬去一半,含着烫热的汤汁熏眯了眼。
对面小艺学有样学样,也张开小口,努力填一半进去,登时睁圆眼。
好烫!
小人捂着嘴巴,可捂不住眼睛,烫出泪水一串流下。
顾西章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伸手过去,让小人:“快吐出来。”
灵筠极不情愿,可那角子实在烫,只好慌忙吐在尉官手心。
顾西章丢了角子,见小人咻咻地吸着冷气,背过手掰下腕扣一枚精铁,泡在热水洗干净,再用冷水冲一遍,叫她压在受烫的舌面。
好一通人仰马翻,小人再也不要吃角子了,含着一枚冷铁眼泪汪汪下了楼。
就说小人风一阵雨一阵,抱着膝盖蹲在廊檐下看了会儿墙角的竹子,被院中十二三岁少年脚下的鞠球吸引注意。
少年见她有兴趣,把球踢过来逗她玩。
平素不喜欢和人来往的小艺学歪头想了片刻,在鞠球咕噜噜滚到脚边,想也不想踢出去。
两少年便蹴起了鞠。
“一点儿都不好奇么顾小二?”
施然来临的云白放下三小碟,一碟放醋、一碟酱汁,还有一碟细葱和姜丝。
“好奇什么?”
顾西章不喜欢酱和醋,也不喜欢细葱姜丝,更不喜欢自来熟的旁人叫她顾小二,眼皮抬也不抬。
形意楼女老板姓云,单字一个白。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却自称与顾家人有旧识,且随意出入她称为“凶险之地”的饿鬼界。
矮了辈分的顾西章虽以为此人有趣,趣中却太多神秘意味,如果不是贪她家厨子手艺,无事决计不登形意楼。
云老板却喜欢凑近乎。
“我前几日见你看到那老梅落地生根,虽有些微受惊,但不怎么意外。”
酒楼不兴食不言寝不语,雅间左右没外人,顾西章一个角子下肚,正好接云白一句话:“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不见得。”云白坐在先前艺学的位子,拨开小人只吃了半口的碗,“单凭作画让一株枝干、根部分离多年的老梅完好如初,就算在六十年前,可也是登峰造极叫人叹为观止的奇事。”
顾西章拣起角子,没着急送,视线不由自主探向院中。
小艺学跟少年玩得开心,但记得分出余暇。她才看过去,小人便心有所感似的,送上一个明亮灿烂的笑。
若非口中含着冷铁,一声“尉官”约莫也唤出来。
顾西章会心一笑,送了角子细嚼慢咽。
“你我那日在能仁寺目睹的画面,别说六十年以前,再往前数个千八百年,我也没见过。”云白手臂横放桌上,脑袋枕上去,面孔朝向她这一侧,吐气如兰,“你当真一点儿不好奇小人来历,她的本事?”
顾西章泰然坦然吃着角子,八风不动,好似没听到云老板明示她已经活了千八百年。
“顾小二真是没意思。”云白恼恼地坐直了,旋即柔若无骨地斜倚扶手,“你可知六十年前,你放眼看花草树木,你眼下用的筷箸碗碟、你腰上的兵器、你腕上那古怪的冷铁,包括你本人,尽皆有灵。你不好奇么,一点儿都不好奇么?嗯?”
她语调懒慢,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媚劲儿,叫人耳根被呵气了似的酥痒,头皮阵阵发麻。
顾西章吃完了角子,舌尖意犹未尽地抵上齿间,再拿湿巾抿拭唇侧,寡淡地回:“好奇。”
她当然好奇,但送上门的情报倘若不是假的,便一定暗藏陷阱。
云老板听出她满满的敷衍,手指在她额角一点戳,“小小年纪一脑门官司,当心老得快。”
顾西章脑门上没有官司,只有一朵浓得快要滴出墨汁的乌云,“上次我问云老板来历,你说进门讲,结果你用‘饿鬼界’将我唬了去。”
她心底愈是山雨来,面上愈是春风满,然而长睫在眼中投下阴影,那笑眼便有几分森冷,“说好奇,我最好奇云老板是何方神圣。”
“好奇就对了,我来与你解惑。”云白登时来了精神,站起身,“你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