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前最后的秋夜,就在悲伤、沉重和某些东西的自我疏解中,过去了。
张太后的丧事办得非常风光。
本朝,富贵如勋爵豪强,贫困至贩夫走卒,无不极其重视身后之事,所谓“养生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①周弘煜本人厉行节俭,但在这种关系生恩和孝道的事情上,也不会刻意去节俭。
在张太后去世的冲击下,先前的淮阳决堤一事,也就渐渐地无人问津了。只有少数淮阳籍贯的官员,在某个早间,得知了这件事的主犯,原淮阳郡守范耘,被判以绞刑,其妻女都没入了掖庭。
而收受好处,为范氏掩盖的徐家次子徐玄,则在一个夕阳沉沉的黄昏,在徐老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流放三千里。
其余的人犯,也各得了发落。
张太后山陵崩,按制,臣为君,子为父,服斩衰三年。天子以日代月,二十七日除服。张太后去世的消息,在第二日就传告了举国上下,国丧一月,禁止婚嫁。
卢秀瑶作为周弘煜的妃嫔,自然也要随他服斩衰。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粗麻布制成的丧衣,跪在张太后的棺木前,她昨夜哭了一整夜,今早双眼红得像兔子一样。
纵然她确实眼高于顶、咄咄逼人,也不见得心地善良,但人总还是对那些待自己好的人,有着真切的感情的。何况,周弘煜至今对她异常冷淡,想起前路渺渺,她就不由心灰。
——有时候甚至怨恨。凭什么呀,悔婚是她想要的吗?他为何就不能待他宽容一些呢?有时候又会胡思乱想,书上说“爱之深责之切”会不会就是这个道理?
可见,并不是只有看多了话本才会胡思乱想,脑子里装的是浆糊便总有糊了眼睛的一天。
她就这样跪在棺木前,一边想着自己这些年来的坎坷不幸,一边想着张太后往日对自己的种种好,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
往后都不会再有了。
人生最悲痛不过如此。
她快哭到麻木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女子一声低低的嘱咐:“皇祖母去世了,阿鱼也要在这里跪着哦。”
小公主不解,“什么是去世啊?为什么要跪着,是阿鱼做错了什么吗?”
卢明瑶不由有些语塞,却还是贴着她,耐心解释道:“去世便是到天上去了,皇祖母这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永远保佑着阿鱼和父皇呢。我们要跪着为皇祖母祈祷,让皇祖母在天上也能开开心心的。”
晋阳公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乖巧地跪在了卢明瑶旁边。
卢秀瑶听着女子的温声软语,加之孩童的童言无忌,不由渐渐地面色铁青,猛地回过头,愤怒地看向卢明瑶和晋阳公主。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卢明瑶。
在看到她的脸庞地一霎那,惊诧过后,卢秀瑶的眼里猛地爆发出怨毒的目光。连卢明瑶本人都不由地感到惊诧——她和卢秀瑶确实自幼相处不太融洽,倒也没到恨不得生啖血肉的地步吧。
然而卢秀瑶就是死死地看着她,一旁的小公主似乎是领会到这其间涌动的暗流,抓紧了卢明瑶的手,撇过脸,不去看卢秀瑶——她是天子爱女,一向来都是直接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或许还掺了一点不屑。
永远不要低估小孩子的情绪的丰富性,她们和大人的区别不过是,小孩子敢于更直接地去表达。
譬如卢明瑶也知道卢秀瑶来者不善,但她在这个时候,还是从容地看向她,微微地一笑。
从前在家时便是这样,卢秀瑶好胜、自负,虽然徐婵总是能避则避,但不能避,不能忍的时候,她也只需要对着卢秀瑶气定神闲地微微一笑。
卢秀瑶彻底地被这一笑冲昏了头脑。
她霍然起身,快步走到卢明瑶面前,摆出一副发难的姿态。
被周弘煜安排在兴庆宫里调度一切的节姑,眼见如此境况,真是又惊又气!
幸而天子后宫妃嫔不多,吴王又尚未娶妻,外命妇都跪在殿外,屋子里只有几位留在京中的大长公主而已。
不然传出去还不知道要闹多大的笑话!
她给宫人使眼色:“淑妃娘娘想来是跪久了,一时有些不适,你们还不赶紧去请太医来!”
宫人们自然唯唯应是,卢秀瑶的脚步顿了一下,但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
节姑心中厌恶,本想放着她犯蠢算了,但想到张太后临去之前,还不忘妥帖地安排了卢秀瑶的后路,一时只能忍住,亲自劝道:“淑妃娘娘,您若是不适,便不必强撑着了,若是一个不小心……这可不是容得有差错的地方。”
这话中就暗暗地隐含了几分威胁了。
但听到卢秀瑶的耳朵里,却是更加地觉得卢明瑶,这个她从来素昧谋面,甚至连她的存在都毫不知情的庶妹,不仅长得像徐婵,连心性都和徐婵一摸一样,惯会收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