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空气闷热,头顶是层层叠叠的灰色云朵。
这是他们回到伦敦的第二天。陈思昂正准备出门,这个举动让身边的两个女人都吃了一惊。
“你要去哪里?”赵清媛掩饰自己过分的紧张,轻声补充了一句:“快要下雨了。”
陈思昂回以冷淡的一眼。
凯瑟琳自从回到伦敦之后就心绪不宁,她察觉到了两个中国人之间的沉重气氛,想了想,还是拿了一把黑雨伞递给陈思昂。
陈思昂接过。
他穿上灰色的长风衣,按上黑色圆边呢帽。开门,闷热而潮湿的空气涌进来,陈思昂随意地一回头,凯瑟琳的蓝眼睛透出了关切。
“很快回来。”走之前他如是说。
凯瑟琳的脑子里挤满各种想法,忧郁和不安充斥了她的心。三年多了,距离她上次离开伦敦,已经三年了。
她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曾经她以为生活在异国他乡的中国人的生活几乎全是悲惨的,现在她成了两个中国人的仆人——要命的是,她曾经是个贵族。
回到伦敦,他们搬进一个新的房子。赵清媛的财富远远超出凯瑟琳的设想,这个东方女人大多时候是优雅的,来自赵清媛身上古典而神秘的东方气质,甚至足以让现在的凯瑟琳感到自惭形秽。
陈思昂在凯瑟琳眼中依然是一个杰出的,并且值得爱慕的青年画家。凯瑟琳一边打扫着屋子一边想,可是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赵小姐足以匹配他。
或许她应该离开。
凯瑟琳感到害怕,她害怕在自己的家乡,被过去认识的人发现如今的她,那个曾经美丽动人的凯瑟琳,现在成为一个女/仆人。
外面果然下起了雨。
赵清媛站在窗边,捧着一杯热茶,她无论身在哪里,用的都是白底青花纹的中国陶瓷杯,热气氤氲开,赵清媛自言自语:“他去了哪儿……”
这时凯瑟琳还在打扫新居的地板,她脑中飞快掠过了一个想法,于是所有的动作停住,呆呆站在了原地好几秒。
——画廊!
他一定去了画廊!去寻找那幅他曾经寄售在画廊的女孩像!画廊的老板会告诉陈思昂,这幅画已经被一个贵族女孩买走了,女孩得到了一张粘在画后的车票……现在,这幅画还静静地躺在她的行李中,用几张过时的报纸包着。
如果被陈思昂发现这幅画了……如果画廊老板仔细地向陈思昂描绘她的相貌……凯瑟琳不敢想,难道她非要受尽着世上所有的屈辱吗?
三年过去,画廊几乎一点都没变。
老板仍是喜欢在雨天抽上一只雪茄,欣赏墙上挂着的艺术品,然而盘算着将它们该卖出怎样的一个好价钱。
黑色雨伞收起,来人露出白皙的下巴,他抬头,又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因为消瘦,此人的英俊略有影响,秀气却更胜以往。
画廊老板同他打了一个照面,微微挑眉,随后又皱眉,露出了一些苦恼:“真高兴见到你,陈,然而你看起来似乎不太好。”
陈思昂将雨伞放在门口,走了进去:“是吗?我却觉得从来没这么好过。”
“我还没有听说你的名字,哦,我的意思是,没有从别人的口中,听说一个姓陈的中国画家。在外面三年都没成名,这感觉很好?”
“成名的感觉很好?”
“会不好吗?你的作品会有人欣赏,你的手法会有人分析,你付出的心血会得到相应的回报。”
“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回报。”
画廊老板简直没了抽烟的兴致,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最近学了一篇你们中国的文章,说一个人被流放,正忧愁时,在河边遇到一个老渔夫。渔夫告诉他,如果河水干净,你就用水洗衣服;如果河水浑浊,你就用这水来洗脚。”
屈原?《史记》中的《渔夫》——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陈思昂低低道:“你知道我没跟着时势走?”
“我只知道,你没有跟着钱走。”老板摊摊手,“这个时代的一切都以赤/裸/裸的金钱为主题,你偏偏要在浑水里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