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问话直截了当,不拐弯抹角,省去猜测的时间。预料之中的事,如果再遮遮掩掩,少不了会惹一顿责骂。
宗妮想要跪下回话,被皇帝一抬手免了。宗妮顿了下,老老实实回道:“臣知晓。”
就说俩人凑在一起没什么好事,果真被他猜到了。皇帝皱起了眉:“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宗妮敛容回道:“臣跟万岁爷说实话。李富贵同臣均是内羊圈的厩副,我看不惯他偷奸耍滑傲慢不逊,便使了计谋给他穿小鞋。进御的羊只确实是臣弄瘦的,臣知罪,但也给您一个开罪李富贵的理由不是?”
皇帝没说话,眉头越发紧皱。
宗妮接着说:“臣知晓万岁爷想要顺藤摸瓜,借此整顿内务府。臣屡次犯案,总惹万岁爷生气,是臣的罪过。臣想将功赎罪,忧万岁爷之忧,解万岁爷之愁。所以臣斗胆弄了这么一出,借力打力,以求双赢。”
皇帝冷哼一声:“双赢?朕看你是想借朕的手排除异己。”
“臣是女子,心眼小,见不得恶人作乱。”宗妮坦荡道,“不过臣愚笨,做什么都做不好,本来想好好办事的,结果还劳动您亲自来内羊圈问责。要不然您让臣回家吧,臣家里有个食肆,您让内务府给臣派腰牌,臣日日都进宫给您进贡,您说成吗?”
“想得倒美。”皇帝嗤了声,“就你肚子里那点主意,不说出来也看得出来。”
宗妮摸了摸脸,悻悻地叹了口气。
皇帝背过手,心里也是犯嘀咕。这丫头像是霉运,只要一沾上就摆脱不掉似的。宫里头大,总能三番五次撞见,想着宫外更大,将她遣出来,便不会再碰面。结果呢,进御上出纰漏,还是牵扯上了。
他曾在祖宗牌位面前暗暗下过决定,不会再因她左右理智。或许按照她所说,放她回家才会结束这牵绊,可不知怎么的,心中却生出异样的感觉,不甘心就此放过似的。
皇帝斜眼扫了她一眼,轻咳一声道:“看你胆子挺肥,竟然敢在进御上糊弄朕。今日朕要亲自审,不光问责李富贵,你也逃不了干系。”
得,罪加一等。宗妮苦着脸,愁眉苦脸地盯着脚下的小羊羔,默默地叹了口气。
皇帝觉得这个方法好,只要她不断地捅娄子,他便有理由拿捏着她。他发现拿她逗乐是个不错的消遣,神清气爽的,连堵在心里的烦闷都消了。
许是站得久了,不会儿便有庆丰司的主事迎过来。皇帝微服私巡向来不带内侍屏退侍卫,可碍不住帝尊威严,往那一站便掩盖不住高高在上的华势。
乌泱泱地跪了一地,之前那只小羊羔也被这阵势吓怕了,哆哆嗦嗦地倚靠在宗妮的靴子边,前腿也学着人跪着。
皇帝淡淡瞥了一眼,叫了“起喀”。进了值房,正襟危坐于案前,眼睫微微向上一挑,招来庆丰司值年大臣,肃声道:“去传李富贵,朕今日要亲自审案。”
李富贵夜里去吃宴,喝得酩酊大醉。庆丰司主事将他喊醒,他还破口大骂:“王八羔子,敢吵你爷爷睡觉。”
李富贵嘴上不饶人,惯会使坏心眼。主事以往都避着他,今儿见万岁爷直接来提审,一肚子恶气便收不住:“你才王八羔子,也不睁眼瞧瞧,都死到临头了,还装人呐!”
李富贵睁不开眼,两半唇一开一合嚷嚷道:“去你妈|的,老子是不死之身。你知道老子背后有谁给撑腰吗?说出来吓死你!”
满嘴酒气熏天,主事百般嫌弃,招来两个厩丁:“把他抬走,让他到万岁爷跟前说去,看他还能能耐到什么时候!”
李富贵醉酒但是不糊涂,他听见万岁爷三个字时,当即跳了起来,拉住其中一位厩丁问:“万岁爷啥时候来的?我犯什么事了就来绑我?”
厩丁显然不愿意理他,催促道:“问那么多干什么,好坏不都得去嘛。”
李富贵嗳了一声,拿湿抹布擦了把脸,套上毛毡坎肩一溜小跑。还没到圣驾前呢,便跪在地上哭嚎:“万岁爷,奴才可好久没见着您了。奴才想您,想得天地可知,日月可鉴呐。”
宗妮翻了翻眼皮,牵着唇暗自嗤笑一声。皇帝坐在案首,视线扫过她。宗妮没来得及收回的唇角弧度立马抿紧,垂头敛容,继续闷头装鹌鹑去了。
皇帝收回视线,沉着脸色看着李富贵一步一叩首,任他放声哭嚎。他独自微服时,听过宫外有人传言,说内务府明着是为他管家,其实是李氏的天下。事实确实如此,在大内中随便碰到一个人,只要唤一句李爷,八成都会答应。
如果说内务府是棵树,七司三院便是枝桠,李氏的人便是树上的叶,春去秋来换了一批又一批,混迹在庞大的系统中,择都择不清楚。皇父仁慈,对待内务府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看内务府各司院的人根基盘稳,他想撼动这颗树,便没那么容易了。
李富贵是李家的旁支,与李广田是哥俩,他们身后是谁,皇帝心知肚明。一个要掏空他的钱袋子,一个是要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小角色尚且如此,他们身后的人有什么打算,不难知晓。他御极时间短,即便铁血手腕大力整治,也有些力不足。
火候不到便架烤,不温不火反而白折腾。李富贵抵死不认便缺少把柄,想要动那个人,后劲儿便不足。皇帝倒是不急,他年轻,知晓不能莽撞行事,不然得不偿失。像下棋那般,看准对方棋路,再决定下一步该如何走也不迟。
李富贵跪在案前,哭得眼圈都红了。这样的人即便没有靠山,光靠一身戏路,也能仕途通畅。难怪那个人要保他,可惜碰到了宗妮那个丫头,一番苦心白白打了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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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肃着脸问:“你可知罪?”
李富贵含泪抽噎:“万岁爷,奴才知罪。奴才被猪油蒙了心智,为了贪财好利不择手段。奴才所有罪行都禀告与慎刑司的大人了,奴才知错,以后再也不会犯了。”
皇帝乜了他一眼:“旧事可不提。朕只问你,此次热河进御羊只羸弱,你可知晓?”
李富贵忙回:“回主子爷,臣在御膳房干了那么久,最了解主子爷的喜好。臣是戴罪之身,承蒙主子爷开恩,苟活于此,每日事必躬亲,就想养好羊,好好孝敬您呐。进御至热河的羊只都是在钦差大臣与庆丰司的大人们的督办下挑选的,如果出了问题,肯定是有人在捣鬼。”
皇帝转眼瞧他:“可是朕听说的,与你之言有所出入。”
李富贵“啊”了一声,笃定道:“回万岁爷,奴才决计不敢糊弄您。进御的羊只均是厩丁们起早贪黑喂的,奴才瞪圆眼睛盯着,绝对不会出错。不信您问问内羊圈的人,他们均可以作证。”
廖驲蒙头不敢吭声,他当甩手掌柜惯了,冷不丁地接到烫手山芋,当即懵了。
宗妮见状,开口道:“臣来的时日不长,但对此事也有所耳闻。廖厩长起初交代臣日日喂粮草,就怕天一冷羊儿们掉膘,臣和厩丁们确实也照做。只是——”
宗妮装作无辜地看了李富贵一眼,闷头道:“臣不敢说。”
小妮子也有模有样地学着人家演戏,皇帝勾了勾唇,眼角拢住一抹笑。他顺着她的话问:“你继续说。”
宗妮捏着手心,装作可怜道:“李副官不让这么喂,说万岁爷不爱吃肥羊。他是前任外膳房的总管,声称自己最知道万岁爷的喜好,不容我们置喙,因此只能听从他的命令,将羊往瘦里养。”
李副官?倒是个奇特的名字。
汉家外甥女管母舅称作舅父,与厩副同音,这个丫头倒是一点亏都不吃。
“果真如此?”皇帝嗓音不大,声音闷在腔里,好不容易才藏起笑意,沉吟片刻才道,“李富贵,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富贵连连否认:“胡说,奴才怎么可能说这种不要命的话。她向来与我不和,最喜倒打一耙。万岁爷莫要轻信她一派胡言。别的厩丁可以给奴才作证,奴才均是按照主子爷的喜好来的,绝不敢胡说八道啊!”
皇帝“哦”了一声,看向底下跪着的厩丁:“你们谁说说,这二人谁在蒙朕?”
厩丁们此时也有些懵乱,这跟之前的说辞不一样呀。皇帝到底是喜欢吃肥羊还是喜欢吃瘦羊,眼前这俩人各执己见,皇帝爷就哦了一声,也没告诉他们到底哪个才是正确答案。
多说一句话就是错,厩丁们闷不做声,倒给李富贵长了气势:“你们日日与她交好,如今事到临头,难不成还要包庇她?你们可知她怀揣着什么龌龊心思,若不是她在中捣乱,万岁爷何故因为这等小事跑来。她触犯圣颜,该当乱棍打死,你们若不吭声,便一道受刑。”
王厩丁是里面看得最透彻的,李富贵是什么人,口灿莲花颠倒黑白,一番解释能让他们一群人都跟着倒霉。事到如今,还管什么左右逢源,直接将李富贵打倒,能空出一个厩副的位置,也强过连坐。
他一拱手:“回万岁爷,宗厩副所言不假。李厩副初来时仗着自己当过外膳房总管,严令我们减草粮少巡遛。廖厩长与我们厩丁不听,他便使歪的邪的对付我们。无奈之下,我们只能趁着李厩副懈怠之时,偷偷补给喂养以保证羊匹质量。可倒好,宗厩副来了之后,李厩副更加变本加厉,这才导致进御羊只出了纰漏。臣所言句句属实,恳请万岁爷裁夺。”
梁厩丁等纷纷附和。
李富贵气得不轻,他指着厩丁们直骂:“一群落井下石的玩意,亏我平时请你们喝酒吃肉,都他娘的喂狗了!”
平时与人为善多好,搞得现在连个替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宗妮淡淡地笑着,拱手与皇帝道:“臣无能,不能阖领厩丁们办好差事,请万岁爷降罪。”
廖驲也埋首磕头,哆哆嗦嗦地应和道:“臣等无能。”
皇帝望向宗妮,她眉眼弯弯,藏不住坏心眼得逞后的欢愉。明明说着让他降罪的话,那对眉毛还在上下乱颤,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皇帝没说话,缓缓将脸转向另一边:“李富贵,你可知错?”
到这会儿,李富贵的酒全醒了。事情闹到这部田地,是他小瞧了那个丫头。着了她的道,得罪了万岁爷,此时没有什么比保住性命更重要的事。
他膝行至皇帝脚下,苦着眉头道:“主子爷,奴才知道错了。奴才恳求主子爷给奴才一条活路,奴才有一肚子话要与主子爷说呢。您看在奴才侍奉您多年的份上,让奴才把话都说完再挨铡刀吧。”
连蒙带骗,目的就为了这个。只要李富贵不梗着脖子充当义士,就没有撬不开的嘴。好在李富贵是墙头草的性子,在活命面前,痛快地将义气抛在脑后。
皇帝松了口:“既然这样,将话留到刑部去说吧。”
皇帝得偿所愿,那双娇矜的眼角有了笑意。那笑意略过众人,停留在宗妮的身上。姑娘家有天然的温婉,混迹在男人堆里,像是一朵娇艳的花,瞬间能抓住视线。尤其是聪明的姑娘,身旁似乎融着光环,让人无法忽视。
皇帝想,该怎么处置呢?其实论起来,她真是帮了一个大忙,若放在别人身上,应该重赏才是。可是他不想惯着这个丫头,大有任她随波逐流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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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真是奇怪,只要碰到她,自己便会生出玩味的心思,想看她究竟有多大胆子有多大的本事,会做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举动来。
皇帝屏退闲杂人等,独留宗妮回话。那只小羊羔大约是认主,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走了两步,见小主子没动,又蹦跶回来蹭着她站着。
宗妮伸出手,那手不似雪地久跪时那般肿|胀,指节白嫩素净,纤细的手指上镶嵌着圆润的指甲盖,有淡淡的粉色,在安抚着那只小羊羔。
皇帝又往上看,落在她的脸上。她五官长的周正,脸盘像是没长开,微微有些圆。黑珍珠仁一样的眼睛活灵活现的,有属于她这个岁数的纯粹。
唯独有一点不好,总爱打量他瞧。倒也不是他小气,正是因为这样一双眼睛,他怕她瞧不透外表后的内里,私自定论他的善恶。
他不说话,她便安静站着,眸光落在那只小羊羔身上,春水细流般。皇帝觉得自己受了冷落,没话找话道:“这只羊羔似乎挺喜欢你。”
宗妮应道:“她刚生下来没多久,母亲便被用作祭祀。臣见她可怜,便喂些奶|汁,这小家伙大约将我认作娘亲,每日都会跟着我。”
皇帝挑眉,这是在跟他求情吗?她可怜一只小羊没了娘,以己度人,要让他放了她?
皇帝乜了她一眼:“有什么可怜的,迟早都要被杀。”
宗妮愣了下,紧一步蹲下来用手捂住小羊羔的耳朵,嗔怪一句:“万岁爷,她还是个孩子,您别吓唬她。”
皇帝也是一怔,似乎没预料到她会这么说。姑娘家心善,捂住小羊羔的模样有些温暖无邪,像和硕亲王家的小格格,每日都与京巴同吃同住,抱着毛团子娇憨憨的,惹人疼爱。
宗妮捂住小羊羔的耳朵,小羊羔也不躲,乖乖地睁着眼睛咩了一声。宗妮笑得眉眼含春,酒窝渐渐绽放,牵动着粉嫩的两片唇。皇帝唇角也含了点笑意,反应过来,很快又隐去了。
皇帝又说:“神神叨叨的,它是畜牲,能听懂你说的话?”
宗妮笑着道:“它有福气,亲娘被当作祭礼,给神佛做贡,积累下来的福德全给了她,自然懂得报恩。以后她还能生下一窝小小羊,届时供给万岁爷和宫里的主子们享用,她这辈子就算没白活。杀得早不如杀得巧,万岁爷,您认为臣说得对吗?”
这丫头确实聪明,装作无辜的模样跟他讲道理,说话弯弯绕绕,一直给自己开脱。杀得巧?那确实,拿她开刀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总得讨到乐趣才行。
皇帝也不说话,坐久了便站起来,慢慢地踱着步。绕着她走三圈,绕得她都快晕了,才听见他问:“朕听说,庆丰司若发现倒毙的牛羊,会将皮剥了送至广储司。那剥下来的羊肉呢?内羊圈怎么处置的?”
宗妮回道:“庆丰司所有倒毙的牛羊肉,均会交送景山、畅春园、圆明园等地喂养老虎和老鹰鹞。如果喂食用不了那么多,则将牛肉就地掩埋,羊肉则交厩长或者厩副卖掉。一等羊每只折算银子三钱,二等羊每只折算银子二钱。每月会将倒毙的牛羊数目和所卖银两列清单交给广储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