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不说话了，继续绕着她，一圈接着一圈。皇帝说话没个准头，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宗妮只敢回不敢问。默默数着到了第六圈，皇帝才开口：“朕允你留这只羊羔一条性命。”
宗妮忙谢恩：“谢万岁爷开恩。”
皇帝背着手，不咸不淡地说：“不过，此次进御有误，朕不可不罚你。”
宗妮老老实实地认错：“臣知错了，万岁爷说吧，要罚奴才去做什么？”
皇帝方才想起前些日子与简亲王布库时赢来的那十只雄库鲁，还安放在上驷院没人看管。
他慢声道：“上驷院养鹰处有十只雄鹰，是朕刚得的宝贝。你去伺候它们去吧，养好了朕给你赏赐，若养得不好，”皇帝扫了她一眼，“你自己掂量着办。”
马背上的肃彝人，喜好养狗和养鹰。上驷院的养鹰处在东华门北三座门路东房院内，养了大约有三十多只半人高的猎鹰，均是尊贵的品种。宗妮与厩丁去过两次，均是去送倒毙的死羊。
宗妮打小就怕这东西，小时候与邻居小孩儿玩，因一串糖葫芦谁多吃一颗打了起来，那小孩儿便把他爹养的猎鹰唤出来，朝着她脑门就啄。
从那之后，宗妮看见这些鸟啊鹰啊就浑身发颤，厉害的时候，免不了高烧一顿。去那两次都是半路偷偷溜走，跑回御厨值房探望善花一家三口，连只鹰毛都没见着。
冷不丁地听见皇帝让她去喂鹰，当即慌得直打摆子：“万岁爷，能不能给臣换一个惩罚呀，这差事臣做不来。”
皇帝看她一眼，问：“为何？”
“臣打小就怕尖嘴的，鸡呀麻雀呀还好，闭着眼喂就行。但是鹰可不行，臣一看见就吓破胆了，更别提喂养了。到时候给您养坏了，您多心疼啊。”宗妮撇了撇嘴，“您让我去养狗处喂狗吧，臣有狗缘，准保给您养得各个皮滑条顺。”
皇帝背对着她，双唇自然扩出一道弧，眼睛里也有促狭的笑意。他本意是觉得她心地善良，在这个勾心斗角的地，难保不会受欺负。养鹰处人员配置少，再怎么折腾，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可巧，这丫头胆子小，天不怕地不怕，居然会惧怕鹰。
他其实不喜欢养鹰，原先与皇父去木兰围场时，无法避免要养几只。这次是与正昃布库时赢来的，得了好东西不忍暴殄天物罢了。
他瞥了宗妮一眼，见她确确实实是怕了，便宽恕道：“换个别的惩罚也不是不可以。”
皇帝说话藏着钩子，慢悠悠的：“朕记得曾赐给你一枚鸭毛毽子，可以拿它免去这个惩罚。”缓了缓又问，“在何处？”
宗妮喜出望外，虽然那个毽子仍在苏倚嘉手里，但是皇帝哪里知道。她恭敬道：“万岁爷亲手做的，臣不好随身携带。那枚鸭毛毽子被臣供奉在家里，一直当作传家宝对待呢。”
皇帝不信，反问她：“是吗？”
宗妮点头称“是”，还添油加醋道：“不然臣现在就回去拿？”
皇帝面上一冷，淡声道：“不必，朕又改主意了。”
这会儿日头不足，不远处有侍卫候着，快到了回銮的时辰。皇帝心里有些不痛快，不愿再耽搁，不容拒绝般道：“就这么定了，明日你便去养鹰处上直。十日后，朕会派人去察看，若是发现雄库鲁养得不善，你就等着去菜市口吧。”
皇帝这是故意逗她玩吧，予她欢喜又将她扔至地狱。
小羊羔似乎感受到她的情绪落差，亲了亲她的耳朵，咩咩地叫了一声。宗妮叹气，抱着它迷茫道：“雪团，看来我们的好日子真的到头了。”
下了值，宗妮将这个噩耗告知宗子书与邱月清。宗子书看看邱月清，邱月清回望宗子书。生个闺女命苦，当父母的心里最是难过。别人家的姑娘，这会儿都操持着嫁人了，他们的闺女却被皇帝当蹴鞠一般踢来踢去。
夫妇俩想宽慰闺女几句，一扭脸，宗妮正盯着烧鸡的脑袋大眼瞪小眼呢。
福珠端着一盆鲜鱼汤进来，看见宗妮这样，骇了一跳：“姑娘，您这是干什么呐，都斗鸡眼啦。”
“别扰我，练习呢。”宗妮凶着一张脸，“王八看绿豆还看对眼呢，我就不信那群鹰哥瞧不上我。”
事实证明，那十只雄库鲁还真的瞧不上她。这群雄库鲁是简亲王专门托人从京城以外的鸟市上寻摸来的，都是市肆中最横行霸道的主儿，纠集在一起，由简亲王的熬鹰小分队苦熬半年才将其养熟，彼此倒是不打架了，改成欺凌霸小了。
养鹰处是专门替皇帝养鹰的地方，仅鹰的品类就分为好几种，有海东青鹘，海青少布、白鹰、玉雕、玉爪雕、白玉爪、青雕等，其中的老大是一只纯白的玉爪骏，据说是万岁爷的心头好。
雄库鲁还有一个称号叫海东青，有万鹰之神的称号。虽然比一般的老鹰、秃鹫体型小，但胜在爆发力惊人，性情凶悍不说，心气儿一个顶一个高，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怕，那只玉爪骏就倒了霉。
人活着还争第一呢，在鹰界也是如此。白白的玉爪骏被打得七零八落，就在宗妮眼前，活生生被揪掉一身的毛。
宗妮哆哆嗦嗦地退出暖棚，将食桶扔在地上，与养鹰处的主事说道：“大人，不是我嫌弃这活儿脏累，是实在不敢去呀。要么您给我安排个别的活吧，铲屎也行，我不嫌弃。”
主事姓范，人高马大，眼珠子瞪着溜圆：“万岁爷让你来喂鹰，多好的差事不干，偏偏去铲屎。我告诉你啊，这鹰必须得你喂，万一出了事责怪下来，你这瘦弱的小身板得被劈开两半。”
宗妮吓一哆嗦，颤着音问：“这鹰还会撕人呢？”
范主事嘿了一声：“你是傻子嘛？这雄库鲁有俩主人，一个是咱主子爷，一个是简亲王。你要是不好好喂养，这两位得罪哪位都够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宗妮想了想，又问：“那哪个得罪起来，会稍微好受那么一丁点。”
范主事气得直拧眉：“你这话什么意思，还真想撂挑子不干啊。我看你是个姑娘，便好心告诉你。你现在是骑虎难下喽，看见那只玉爪骏了嘛，那是咱主子爷最稀罕的一只，现在变成这样，就是你没看顾好。你就在这耗着吧，要是玉爪骏被那群雄库鲁吃了，万岁爷得诛你九族。”
宗妮怯怯道：“不然把十只雄库鲁引走，搁在院外养着，这样就打不起来了。”
“那十只雄库鲁是简亲王的命根子，他老人家隔三差五就来瞧瞧，看见宝贝疙瘩搁在院外挨冻挨饿，你也活不到转日了。”范主事一瞪眼，“还杵在这干嘛呢，赶紧去喂啊！记住啊，喂五分饱，可别喂多了，那十只雄库鲁刚开食，喂多了就废了。”
说完打个哈切走了。宗妮喊了两声没回应，愁眉苦脸地蹭到暖棚外，哀戚戚地朝里喊了声：“鹰祖宗，打个商量行么。咱动嘴只吃肉别吃我好不好，我肉少不肥，不好吃的。”
雄库鲁哪懂人话，闻到肉腥味儿反而更激动了，因爪子被绑着，煽动着翅膀子嗷嗷叫着，那声口别提多吓人了。宗妮吓得连连往后退，一没留意，脚底下软软的，似乎踩到了一只脚。
宗妮忙回身道歉，抬眼一看，原来是苏倚嘉，忙缓了缓气息：“是您呀，我还当是范主事呢。”说完又低头看他的鞋，“踩到您了，疼不疼啊。”
苏倚嘉虚抬着手，眼神惶惶地看着她跳走了，微微隐起失落。他收回手，皱眉说道：“许久不见，上来就踩我，你是瞧不得我好么？”
“哪能呢。”宗妮笑着问道，“您有公务呀？怎么上这儿来啦？”
自打上次闹得不欢而散，苏倚嘉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她了。他这人也是有脾气的，人家姑娘没那个意思，他一个人翻不出浪来，何必找那不痛快。闷头当值休沐便窝在家，他额涅嫌他好吃懒做，连带数落他不愿意说亲，便逃似地进宫避难。
正巧看见张从善与索里海聊天，说到宗妮被派到养鹰处喂鹰，踟蹰半天才鼓起勇气来瞧瞧。倒好，上来便被踩一脚，天时地利人又和，他想趁机抱一抱，结果那丫头跳得比蛙都快。
苏倚嘉黑着脸，心中有怨却矜持着说不出口，只闷闷道：“听说简亲王的雄库鲁被万岁爷安置在这了，我过来瞧瞧。”又明知故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宗妮耸耸肩：“别提了，大约是我家祖坟上长蒿子了，在哪儿都能碰到万岁爷。这不，又犯了错被罚来喂鹰。时运不佳，天天都担心掉脑袋，连个舒坦日子都过不了。”
苏倚嘉听完，倒是挺高兴，挑眉道：“之前还大言不惭地说不用我护着，你瞧瞧，没有我护着哪行？”
宗妮有些不好意思：“您还记着呐，我那不是怕连累您嘛。我这人可能是天煞孤星转世，要是有尾巴也是带扫把的。您是好人，我总不能连带您一起倒霉吧。”
苏倚嘉说不怕：“我出生的时候天象极好，算命先生说我命中有贵人帮持，一辈子衣食无忧妻子和美。”他偷偷看她一眼，不自然道，“以后你多很我混，保准让你过上好日子。”
许久不见，依旧是那么不着调。宗妮无奈地笑了笑，听见棚内的雄库鲁依旧在嚎叫，便问道：“您会喂鹰吗？”
苏倚嘉不像简亲王，他不好这个，总觉得玩物丧志。他喜欢真刀真枪，家里专门有一屋子刀枪棍棒，是他打小存下来的，想着以后有夫人，专门给夫人开眼的。他又开始遐想，换做一般的姑娘铁定不喜欢那些冷硬的兵器，但是宗妮肯定不同，她那么爽快的性子，肯定会大加称赞他的。
想得远了，神思被拽了回来。苏倚嘉不允许自己说不会，他将宗妮手上的食桶抢过来，朝她呲牙咧嘴：“你在外呆着，那鹰凶撼，见你细皮嫩肉的，少不了想啄两口。”
宗妮被他唬住了，连忙捂脑门。
苏倚嘉被逗笑了，更觉得她憨得可爱。挠了挠头轻咳一声：“瞧把你吓的，你胆子不挺大的么，连万岁爷都敢顶撞，怎么被鹰吓成这样。”
皇帝虽然心眼小，但不会啄她脑壳啊。数落几句也不会掉肉，被鹰叼一口，那就破相了。
宗妮直哈腰，指了指暖棚：“您帮我去喂吧，喂好了我请您吃茶去。”
姑娘主动邀约喝茶，在苏倚嘉看来比请吃蜜还甜。他吆喝一声，哪管鹰吃多吃少，一股脑将切好得肉段塞进鹰嘴里。没肖半盏茶时间，拎着空桶出来，笑吟吟催促道：“都好了，我们去哪儿吃茶啊？”
宗妮认真地想了想，这些日子，好像欠苏倚嘉挺多人情的。三番五次拖累他，请吃茶就有些过意不去了。她看了看天色，差不多该下值了，便说道：“该到饭点了，这样吧，之前说请您吃席面的，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便去吧。”
“你不是说不算数了么，”抱怨的话虽然说出口，脸上却笑嘻嘻，“既然你要请，我就得赏你脸，不然你面子上不好看。”
宗妮没忍住笑，佯装生气道：“那你到底去不去？”
苏倚嘉说“去”，走了两步又问：“上次去看你时，你母亲留我吃饭来着。我没打招呼就走了，你们家人怨没怨我？”
重提那天的事，谁脸上都没异样，就像闹了一场别扭，转天就好了。既然这么着，宗妮便不再深想，只回道：“怎么能怨您呢，您是万岁爷跟前的大忙人，哪有功夫跟我们一同吃饭呀。我跟家里人说您有要事要处理，他们都理解。”
苏倚嘉哦了一声，扭过脸小声问：“那就没客气客气，问我啥时候再去？”
宗妮直直地看着苏倚嘉，眼睛都不带眨的：“您还想去我家吃饭啊？”
说完觉得不太合适，又换了个说法，“我家小门小户的，照顾不周，您若是想吃饭就直接去我家食肆吧。最近请来一个西北厨子，一手面食做得特别好。尤其是百花烧卖，光是馅儿就有十种，鸡鸭鱼虾蟹、牛羊驴猪兔，捏出的花样也十种，牡丹、荷花、玫瑰、芍药、玉兰、秋菊、杜鹃、梅花和山茶，又漂亮又好看。”
宗妮眯着眼畅想，“再来一碗胡辣汤，保准您吃了还想来。”
她说她的，苏倚嘉却听不进去。他那点心思显山露水的，提到她家的意思多明显，不过是想再去拜访，把先头那点不好的印象都抹去。可是这姑娘呢，那点聪明劲儿全用在吃上了，掰着手指头给他讲花样，多好的花样都不如眼前的人呐，他看着她就够了。
还是黄思慧说得对，他就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追姑娘要没个耐心，别说娶回家了，连个笑脸都不给。他是个爷们，脸皮厚，不能跟姑娘一样，一言不合就甩手。就得踏踏实实地，找个恰当时机将自己的心思都告诉她，死缠烂打还怕追不上嘛。
他偷偷看她，以前她总穿着官服，虽然梳着辫子，但那好身材全被板直宽大的袍子遮住。养鹰处没有品级，她就穿月华裙，半身小袄遮不住盈盈细腰，走起来裙裾飘飘洒洒的，既端庄又漂亮。再瞧瞧那张脸，描眉画目写尽春风，那桃红的腮像花骨朵，差一点就盛开在他的心头了。
红配绿正好看，苏倚嘉忽然摸了摸袖袋，之前打造的翡翠镯子不在，这才想起来因为一时之怒将那镯子扔了。可扔在哪儿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心里便急得跟蚂蚁乱爬一般。
这么下去，哪还有心思吃席面。他慌忙喊住她：“不行，今儿不能陪你吃了，咱改日吧。”
说完匆匆摆手，快步走向东华门外的下马碑取了马，又隔着老远的距离朝她喊：“明儿一早去接你上值，你在家等着我啊。”
这会儿好多王公大臣都回家，羞得宗妮连忙扭头避开他。可那声音太要命，隔着人群喧闹传过来，非要她一个回答。
宗妮扭过脸说“知道了”，莫名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萦绕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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