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妮笑了笑:“老师傅这意思,是能将方子卖给晚辈啦?”
刘老师傅横眉瞪眼道:“我就知道你死心不改。四大酱的方子是我们刘家一直传承下来的,除了宗族外人皆不可传。你们宗家也是御厨世家,这点道理还用我一直讲?推心置腹,若是让你将芸豆卷的做法告知于我,你能乐意?”
宗妮回道:“自然是不乐意的。不过条条大路皆可走,咱不能单在一条道上走到黑。您瞧我这卤虾酱好,自然您手里也肯定有别样的好东西,那些不是祖宗传来下来的菜谱,我们彼此互通一下,将它发扬光大,不是更好?”
刘老师傅将眼睛眯出一道缝,在宗妮脸上扫了几眼:“你倒是会讨价还价,不过说得也有些道理,尚有可谈的余地。不过这事儿不急着议,你先备膳,可别晚了赶不上传膳。”
人若总守着一门本事,拘泥于现实里,这日子便过得越来越不如。刘家两条腿走路,在宫内做四大酱,在宫外做八大菜,保刘家世代昌盛永富。
宗家开局就小,经营一家食肆,每年换换厨子旱涝保收,想要和刘家一样念富贵经谈何容易。宗妮是家中独女,若说想要重振宗家,她不是没想过。以前满腔雄心壮志,如今被扣留在宫中,心气一度受损。
到了酒醋房,仿佛往败心之上浇了一罐子油,又重新燃起熊熊烈火。皇帝先头也提过,若是她御前伺候的好,便寻个由头让她回御膳房,这不就是个机会么。
虽然皇帝仍跟她置气,但也算是前进了一大步。若是好好伺候皇帝,让他多传几次芸豆卷,常吃便腻,那离出宫的日子就不远了。
宗妮忽然觉得未来又充满了希望,先前糊里糊涂的过,往后便要打起精神。眼前最好的路是要伺候皇帝舒心,他不发火不生气的时候,倒是个和气人。前几天还乘兴唱了小曲儿,如此接地气,按理说不会难伺候哪儿去。
既然打定主意要哄皇帝开心,备膳便不能随随便便。卤虾的咸淡用量由几位老师傅商量着定下,接下来就该处理蔬菜了。平时在家吃不讲究,王瓜和豇豆角切成拇指大小的小段,辣椒和芹菜切指甲盖大小的小丁,可给皇帝做就得下点辛苦。
脍不厌细,御膳不仅讲究味道,还要讲究刀工。宗妮没有“饔子左右挥霜刀,烩飞金盘白雪高”和“膳夫驰伎,飘忽若仙”的精妙刀工,但借刀成型的功底还是有的。
单说一根王瓜,就有不同种切法。如果需要配菜,就需要切成羽毛片、佛手片、柳叶片和蝴蝶片。姑娘家细致,操刀下刃,一会儿四道小菜的花样就做出来了。
笔帖式挨个查验后,在膳单上署了名字。呈膳就不用宗妮盯着,她便与那十六位老师傅告别:“晚辈还要去御前伺候,先走一步了,有机会再与各位师傅讨教。”
转身又压低声音与刘老师傅道,“等您不忙的时候,晚辈再来寻您。”
出了内御膳房,昏暗的宫灯光影慢慢爬上红墙。冬日里天黑得早,黑夜像墨汁,染透整座宫城。宗妮穿过夹道,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列传膳太监,她紧走几步进了养心门,拐过木影壁,张从善正站在抱厦底下翘首顾盼。
张从善乐呵呵地与她招手:“姑娘做好啦?”
宗妮笑着点了点头:“因为摸不准味道,便劳烦酒醋房的老师傅帮衬,所以耽搁了些时辰。本打算等万岁爷加餐时再呈上来,没想到今儿传膳晚了。”
她朝着殿里悄悄望了眼,又问:“这会儿还忙着呢?”
“可不,”张从善温着声,“刚登极时,还能按时按点用膳,如今越来越不守食,用膳也潦草,吃不进多少食儿便喊撤。今儿心情好,万岁爷特地等你的虾油小菜呢,一会儿进去,可不能跟先前似的惹主子爷生气啦。”
她还怕皇帝心情不好呢,宗妮应下:“我省的。”
传膳太监鱼贯进了养心门,张从善与宗妮便一道进殿。皇帝埋头于御案前,眼也没抬,只问:“人回来了没?”
宗妮快行两步,咧着嘴笑道:“回万岁爷,臣回来了。”
皇帝微微一怔,笔上的朱红滴落,在奏章上落下一抹晕点。皇帝心中有气未消,不愿给她好脸色,撂下笔,起身飞速说道:“传膳吧。”
进了腊月,膳单上出现诸多浓油赤酱的菜色,象征着一年到头五谷丰登家畜肥实。今日依旧有吊炉烤鸭与肥羊锅子,排在一起,占去半张膳桌。
宗妮顺着皇帝的视线慢悠悠给他布菜,皇帝的视线停在热锅上,突然开口问:“你那只小羊羔呢?”
宗妮一边下羊肉片,一边回道:“雪团呀,被臣抱回家啦!那是万岁爷赏给臣的,臣当然要好好养着啦。回来给她配个帅气的郎君,多生几窝小羊,好传宗接代继续孝敬万岁爷。”
皇帝淡声道:“回来去内羊圈挑一只,若是没有上等的,让人去张家口外牧场寻只黑山羊。”
“那岂不是会生出阴阳脸来?”宗妮琢磨了下,挑起唇角笑,“黑白也般配,不管生出什么样的小羊羔,身上都带着御赐俩字。臣替雪团谢谢您,万岁爷您可真仁慈。”
皇帝肚子里的邪火就这么散了。他以往自矜自持,只要不是动辄江山社稷的事,从未失仪过。可自打见到这丫头,就好像把近二十年的火气全蓄满,动不动就得呵斥她一顿,赏罚更是家常便饭。
前几日才赏了侍膳的差事,今儿又没忍住,一动肝火便罚她去熬粥。他是皇帝,一言九鼎,总不能连饭还没吃完就收回成命,也太有损威严。皇帝有些颓然地想,他这个做皇帝的,拿捏个丫头都拿捏不住,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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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妮将肥瘦相间的羊肉片放入锅中,用银笊篱烫熟,放至皇帝跟前的银碟里。热锅子最让人耐人寻味的一点,就是热气徐徐而上,扑到人脸上的那股又香又润的湿气。尤其在冰冷的数九天,吃上一口,简直连灵魂都跟着颤三颤。
可惜了,只能看不能吃,忍着腹中的饥饿感,稳稳当当地给皇帝布菜。
皇帝朝张从善使个眼色,张从善简直秒懂,忙招呼殿中的人往外撤。宗妮不明白什么意思,想放下筷子跟着一道走,皇帝开口留下她:“你留下来伺候。”
其实侍膳真是个折磨人的差事,皇帝的吃相好看,哪怕是一片小小的菜叶子,也能吃出珍馔的况味来。宗妮只想着早早完事,便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往皇帝眼前的碟子里放。
真是没了家法太监,连三筷子的规矩都忘了。皇帝喊了停:“朕吃不了这么多。”
宗妮停下手,腆着脸子问:“不然现在就叫撤?等会儿还要上白粥,臣做的虾油小菜还等着您尝呢。”
皇帝将银盘子撤到一边,宗妮打算去唤传膳太监,却被皇帝开口拦下:“不用急着去叫,朕等会儿再吃粥。”说完又似无意般问道,“你用过晚膳了?”
宗妮摇了摇头:“还没呢,臣等会儿回值房吃。”
皇帝道:“别折腾了,等会儿卸职直接回去歇着。”说完点了点桌子,“朕没用多少,你随便吃点。”
宗妮不敢在皇帝面前放肆,只劝道:“万岁爷,不然现在传粥吧,臣估摸着虾油小菜腌渍得正好,若是一味放着,该软塌了。”
皇帝没说话,算是默许了。宗妮从一旁的红漆食盒里取出煨热的白粥,又将那四样虾油小菜摆皇帝眼前,咧着嘴道:“万岁爷,您尝尝,看看适不适合您的口味?”
虾油小菜看着挺普通的,不过是刀工配着,看起来有模有样了些。皇帝夹了一筷子卤虾王瓜,微微尝了一口,咸中带着点鲜,浓郁的虾油味道厚重,王瓜却很清鲜,两相搭配倒是正好。
宗妮歪头看着皇帝慢条斯理地吃着小菜,笑吟吟道:“万岁爷若是喜欢吃,臣以后便常给您做。”
“这东西就是吃个新鲜,多吃几次便没新意,不用你总做。”皇帝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杌子,“你坐下来吃点,算是朕赏你的。”
能与皇帝同桌而食,可是天大的赏赉,宗妮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坐在离皇帝稍远的地方,开始围着热锅子涮肉吃。皇帝有些高兴,抬眸扫过她,见她大口大口吃得痛快,微微一笑,又抿住唇角。
皇帝不贪食,就着粥尝过四道虾油小菜后便落了筷子。宗妮吃得欢,一筷子烤鸭就着一筷子羊肉,吃得脸颊都泛着红光。宗妮光吃不说话,就跟奉了他的旨意一般,充当一个饭桶。看久了,像是看她在受罚。
皇帝蹙眉,开口问:“在家里吃饭也这样?”
宗妮咬着一片酸菜,不明所以地问:“万岁爷指得什么?”
皇帝挑眉:“像这样狼吞虎咽,连句话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