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妮挂上笑脸:“臣回来晚啦,万岁爷现在传膳吗?”
皇帝瞥了她一眼,有些心不在焉。一九寒天,外面真是冷,这丫头居然连个帽毡都不戴。原本就白嫩的面皮上有一团红,像是抹了桃红色的胭脂。耳垂也红红的,显得那枚贝珠坠子的华光有些不足。还有那双手,通红通红的,也不怕冻出冻疮。
宗妮搓搓手,瞧瞧皇帝的脸色,温声问:“万岁爷,臣让人将膳桌摆上吧。今天外面干冷干冷的,膳食在外头搁久了便凉了,您进着容易伤胃。”
皇帝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转瞬移到别处去了,淡淡地嗯了一声:“传吧。”
一群人就等这句话呢,传膳太监们鱼贯而入,将各式各样的膳食摆在膳桌上,尝膳太监挨个尝了,一群人又一股脑撤了出去。
今日皇帝心情不善,没人敢往跟前凑,连张从善都朝着宗妮挤鼓几下眼睛,端着拂尘出了殿。
饭局不像养心殿,整日都有地龙烘烤着,所有热温全靠那几口锅下面燃的小炭火。宗妮朝着手心哈了两口气,又用温水净了手,才拿起筷子。
皇帝先开口:“方才尝膳太监忘记试那道燕窝三鲜汤,你先替朕尝尝。”
宗妮应下,取银汤匙尝了一口:“今天的燕窝炖的比往常软烂。”
皇帝问:“味道如何?”
宗妮舔了舔嘴唇:“臣这舌头木啦,没尝出味道来。不然给您盛一盅,您尝尝。”
皇帝佯装不快:“朕不吃没滋没味的东西。”说完又朝着那盏汤抬了抬下巴,“你再尝尝,尝出味儿来再回话。”
宗妮连着尝了几口,下午趁着不忙时贪嘴,将饭局一位厨役敬献的海鱼干吃得干净,嘴巴里到现在还有咸味。
燕窝三鲜汤清淡,就算她尝七口八口也尝不出滋味。宗妮撂下汤匙,朝着皇帝一咧嘴:“回万岁爷,臣尝着味道不错,您也尝尝吧。”
皇帝却嫌弃道:“不晓得换干净汤匙尝膳么?羹汤里都有你的口水了,还让朕怎么吃?”
宗妮眼巴巴地望着皇帝:“那怎么办,臣让膳房再给您换一盏新的来?”
皇帝微微抬眼:“朕突然不想吃了。既然已经被你玷污了,你便将它吃干净。”
宗妮心中微微一动,觑着她的脸色问:“万岁爷,您不会是特意赏给臣的吧。”
皇帝愕然地看了她一眼,轰得一下,装出的坦然突然塌陷。皇帝觉得处心积虑让她先暖和过来的心思,已经被自己掩饰得很好了,该黑的脸也黑了,该数落的话也到位了,到底是哪儿露了马脚!
皇帝闹不明白,又不想让宗妮洋洋得意,一瞪眼道:“美得你!”
宗妮嘿嘿乐了一声:“万岁爷别恼,臣脸皮厚,就当这燕窝三鲜汤算作您赏下的。臣一会儿带值房去,明儿拿着去饭局热一热,又是一顿饱饭。”
皇帝蹙着眉:“外膳房如今不管饭了吗?”
“管,到了年底还有加餐,味道虽然不如膳桌上的佳肴有滋味,但是管饱。”宗妮持筷子给皇帝夹了一块莲子樱桃肉,“饭局人手少,又要支出人去雍和宫,还要腾出手做日常的饭粥,剩下做七宝蜜炒粥的人便少了。人少活多,便忙得没功夫去吃饭。臣午时吃了一碟子八宝饭,晚上厨役们吃八宝糕,明早八成又是挑拣剩下的米豆果煮的粥。离腊八还有好几天呢,臣一想那些豆子就饱了。”
皇帝听她说着,白了她一眼:“你自己乐意去,跟朕抱怨什么?”
宗妮说:“臣没跟您抱怨,是您先问臣的,臣这是在跟您禀告实情。”
皇帝挖了她一眼:“胆子越发大了,居然敢跟朕犟嘴。”
宗妮抿了抿唇,不再说话。跟皇帝没办法讲道理,他说一不二,说你犟嘴就是犟嘴,若是反驳便可能迎来新的一波血雨腥风。宗妮学乖了,打算往后处处迁就皇帝。哄人她倒是会,将皇帝看作祖父,端着敬着就准错不了。
宗妮静静站着,只动手布膳,一时间只有热锅咕嘟咕嘟的声音。皇帝看了她一眼,轻咳一声:“怎么不说话了?”
宗妮咧开嘴笑:“食不言寝不语,臣不能总说话,不然您吃着不顺心,回来再闹积食。”
皇帝不这么认为,这丫头越是不吭声,他越不懂她的心思。这种感觉不好,患得患失的,可是他又舍不下脸,想说点暖融的话,好贴近俩人的关系,起码先消去先前留下的不好印象。
皇帝不着急,先这么慢慢来,反正本初和正昃两个人都远在天边,她眼里就独留他一个,就像那热锅子,起先浓汤是浓汤,菜码是菜码,吃到最后,汤中有料料中有汤,想择干净是决计不可能的。
皇帝脸上有了笑容,宗妮也跟着笑。
皇帝问她:“你笑什么呢?”
宗妮说:“臣高兴,今儿万岁爷比平日多吃了许多。这说明臣这差事当的好,这比万岁爷赏臣燕窝三鲜汤还高兴。”
皇帝疑惑地看着她,偏过头道:“中邪了?怎么突然好好说话了?”
宗妮假惺惺道:“臣说得可都是大实话。”
可真是个二皮脸,不过皇帝觉得她说好话的时候,那模样看起来更顺眼些。心思沉了下来,皇帝发觉确实是吃多了,撂下筷子道:“撤膳吧。”
宗妮到殿外招呼传膳太监撤膳。这腊月数九寒冬,一水的传膳太监冻得跟小鸡子一样。宗妮抱有歉意,与那提调道:“今儿让您久等啦,赶紧撤膳吧,趁着下钥前,还有时间回值房暖和暖和。”
那提调是索里海的手下,对宗妮客气道:“姑娘才是,两边跑两边忙,我们皮实碍不着,姑娘可要保重身体。索郎中前些日子还念叨您,说要给您送点玫瑰饼,却也总是碰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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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妮笑道:“等忙完手上的差事,我亲自去谢索世伯。”
正说着话呢,杨贵章走到宗妮身边:“姑娘还在这说闲话呢,万岁爷等你回去呢。”
那位提调的眼神古怪,宗妮忙解释道:“我真是累糊涂了,方才万岁爷要传茶的,一跟您说话便忘了。”
提调表示理解:“姑娘御前得势,咱们索郎中就放心了。”
宗妮笑了笑,其实心里真不是滋味。今儿正好赶上索世伯的人来,就跟见到亲人一样。想通过提调转告索世伯点消息,再辗转回家里,哪怕报个平安也行。她离开家这么多天,之前全靠苏倚嘉热心肠,时常去一趟给她捎点信儿,现在可是谁都仰仗不上了。
说到这个,宗妮心里便不好受。她还不如宫女呢,每月初二宫女还可以到神武门西边见家里人。宗妮听越桃提过,顺着护城河南岸,皇城根往西,有片城墙中间开个豁口,隔着两扇大门中间有一道栅栏,隔着那道栅栏,可以跟家里人说说心里话,还可以将得的赏赐交给家里人。
别管时候长短,聊胜于无,都能让宗妮羡慕。
宗妮脸上不痛快,摆着脸子进了殿。皇帝正坐在条山炕上翻看画册子。先前答应给宗妮写匾字,今日便让工部将各地的匾额样式呈上来,一张一张比对,最后也没挑出心仪的好样式。
皇帝听见她的脚步声,头没抬,淡淡地说道:“如今倒是有了御前红人的样儿,谁都想巴结你。”
宗妮低着头,手指头绞在一起,直白说道:“不过是说几句客套话,都是值上的,互相都有牵连,若是冷着脸子不搭理人家,以后不好混日子。”
倒是这么个理。
皇帝也不愿意宗妮作壁上观,一根弦的人不适合这皇宫,若她聪慧一些,懂得识人识面又识心,起码在他看管不住的时候,不至于被人欺负。
皇帝琢磨了下,慢声道:“说话归说话,交心归交心。以后说话自己掂量着点,别忘长处说,也别往扁处说,说话带着圈,让人琢磨不透,省得出了事全找你。”
宗妮回了句:“臣晓得,谢万岁爷提点。”
皇帝“嗯”了一声,伸出手指从画册中抻出两张画纸,递给宗妮:“你看看这两个,哪个更适合你家食肆?”
宗妮上前两步,左看看右看看,实在挑不出来。双手往上一抬,回道:“臣挑不出好来,万岁爷定夺吧。”
“朕也瞧着都好,”皇帝将那两张画纸拿到眼前对比,最后道,“既然挑不出来,那便全写,不过是费些笔墨而已。”
宗妮忙谢恩,皇帝趁她还没跪下,便晃了手:“答应你的事,谢一次就行了,没必要弄这么多虚礼。”
一跪一起,距离便隔出来了。皇帝有心缩减这距离,便融着脸色,让宗妮提早下值。这回姑娘脸上才有点笑模样,不似方才跟他欠了她钱似的,苦大仇深一般酱着脸色,好似多不愿跟他呆着一样。
皇帝气血有些不畅,开口道:“宫里头过年过节的不如宫外,有许多讲究。宫里佛堂道观多,过了腊八,各种神灵便下界来,往后天刚擦黑就得回来,明白了吗?”
宗妮当皇帝挑刺儿,嫌她回来晚,找个借口鞭笞她呢。回了值房,越桃正坐在炕榻上嗑瓜子,周边围着几个小宫女,围着她托着腮正听越桃讲故事。
越桃这人有意思,很享受旁人围着她仰慕她。越是人多的时候越兴奋,瞄见宗妮推门,忙朝她招手:“哎,你回来了,赶紧过来,我正说到兴头上。”
宗妮换了衣裳,小宫女眼疾手快,将她换下来的衣裳叠好放在圈椅里,又给她换了带貉子毛的棉鞋,将她麻利塞进越桃的被窝里,又塞给她一个汤婆子,更有激灵的小宫女蹲在她身边给她包瓜子。
宗妮连连说不用,越桃见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便捂嘴笑道:“你们宗大人受不了这些个,快别忙乎了。”
小宫女们各个红着脸庞,嗫喏地道歉。宗妮捏捏小宫女的手心:“你们也忙一天了,再伺候我,岂不是更累?”
越桃嗤了一声:“好人都让你当尽了,我成什么了。以后这些丫头们都会卖你面子,看见我该躲墙根走了。”
宗妮推了她一把,又将小宫女包给自己的瓜子仁塞进越桃嘴巴里:“就你会说话,方才说什么故事呢,也让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