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想了想,又循诱道:“说起来,我那还有一壶金陵的好酒,上仙不愿赏脸尝尝?”
翠衣表情略有松动,似是思忖了什么,嘀咕道:“金陵,莫不是七尹?”
这回轮到公子吃惊了,拿着扇子往额上一敲,笑道:“我原听说过,他们也出自蓬莱,倒与上仙是一家。”
翠衣并不欺瞒,点点头:“我与七尹是旧友。”
公子笑问:“是旧友,还是酒友?”
翠衣瞪了他一眼,想着左右无事,便道:“走吧,我倒是想看看,七尹会卖给你什么酒。”
公子听了这句像是得了什么甜头,乐不可支的走在前头带路,一路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比翠衣见过的所有燕雀还要吵。
如此倒是让翠衣将他的家底摸得清清楚楚,公子姓郑,名作怀瑜,字凤林,祖上是皇帝钦封的异姓王,封号永靖侯。六年前郑怀瑜父亲带兵破虏,交战中不慎中箭,死于沙场,永靖侯夫人得知后大病一场,也随之而去,郑怀瑜便承袭了永靖侯的名号。
郑怀瑜感叹道:“可惜我并无兄弟姐妹,否则以我胸无大志的模样,打死也不会要这王爵之位。”
翠衣听着这句,对他的印象倒是有些改观,至少他真真是很有自知之明。只可惜人间权益之事他不明白,也无心明白,听过且过罢了。
郑怀瑜的府邸在永靖城正中,一路循去,已至将夜,街市仍旧繁华如许,颇有些意思,想来是历代永靖侯治理有方,让后世安享其成。
翠衣进了王府,方觉出一些不同来,明明一城之主,偌大的宅子竟看不见几个人,守门的侍卫打着盹,连主人回来也未察觉,好在小厮机灵,见有客人来,忙去烧水泡茶。
这般,落在翠衣眼里都有些清冷了,但看郑怀瑜悠然自得的模样,便什么也没问,随他拐个弯来到书房。
不同于郑怀瑜的随意散漫,书房意外地一尘不缁,左手边几排书架依墙而立,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各式书籍,右侧则放了张坐榻,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赵体行书的《日出入》,翠衣有些兴趣,边看边念:“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邪谓何”
郑怀瑜见他认真,笑微微的摆摆手:“不过是嫌白墙惹眼,随便抄了挂上去的。”
“哦?”翠衣接着往落款处一看,果然署有凤林二字,但看字迹流畅、下笔有神,哪里会是随便写写,翠衣也不揭穿,只点着头道,“这诗倒是合我心意。”
郑怀瑜怔了一下,想着这诗叹的是乘黄之仙渺无踪迹、不见下来,便释然了。又从一旁的小柜里取出酒壶酒杯,一一放好,出门唤小厮备了小菜,转头一看,翠衣已经弯着腰,凑在书架前辨起书本来。
只是,那一排书架……
“等等,等等!”郑怀瑜忙不迭奔到翠衣身旁,将他抽出来的书摁了回去,急忙忙的解释道,“上仙呀,这些不能看,要看,那边的都可以。”
翠衣不明所以的望着他:“为何?”
郑怀瑜一本正经道:“勿视之书,自然不是什么好书啦!”
翠衣微微眯眼,郑怀瑜像是无奈一般,挑挑眉坏笑道:“人间的避火图,上仙清心寡欲,多半是不明白的。”
话音才落,翠衣手指一挑,也不知用了什么动作,从郑怀瑜指缝间硬生生把书又抽了出来:“那我更要请教请教。”
利落的翻开一看,哪有什么避火图,分明是手抄的兵法,一笔钟王妙楷晶晶可羡,翠衣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扭头去看郑怀瑜,他却蹲在地上,抱着头一副羞耻已破的模样。
“你抄的?”虽隐隐猜到,翠衣仍不掩吃惊,望了望墙上的字,对比手里的书,实在没想到会都是出自郑怀瑜之手。人间常说字如其人,他这会却看不透郑怀瑜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了。不过面上是一丁点也没表现出来,镇定自若地继续问:“你喜欢兵法?”
郑怀瑜挠挠头,干笑两声:“哪里呀,就是练练字,像我这种废人怎么会兵法。”
翠衣点点头道:“也是。”
“哈哈,就是啊!不说这个了,我可是请上仙来喝酒的。”郑怀瑜笑着站起来,舒了口气,往坐榻上支了张矮桌。
刚要招呼翠衣入座,翠衣却忽然开口:“喜欢和会是两码事,从来不相干。”一边说,一边将那本《八阵总述》放回原处,施施然走到榻前坐下。
“上仙是不是也吓了一跳,兵法和我实在是不相称,哎呀呀,我适才可是有种扒光了裤子被丢在大街上的错觉,羞人的紧!”郑怀瑜嬉笑着说了一句,亲自替他斟上酒,“尝尝看。”
翠衣宽袖轻提,莹润修长的手指掂起白瓷小杯,先是看了一眼,与他素日所见并无区别,毫无修饰,清净如水,才端至唇边,便有清香绵绵传来,一丝一缕仿若透人心骨,抿上一口,齿间不禁一颤,凛冽的温度是他不所曾想到的,但却不失细腻芬芳,心底惊诧未消,舌尖竟又有余甜浮现。
翠衣忍不住抚额轻笑,七尹这家伙,何时也酿起这般搅人心绪的酒了?
“七尹取得是什么名字?”翠衣把玩着酒盏问。
“云深月影徸,凉风意味浓,秋远人烟寂,冬来万物终。是以为凉秋。”郑怀瑜笑答,目光落在窗外。
翠衣抬眼顺着也看向外头,才发现寒月如霜,清风寂寥,原恰是凉秋时节。
人间有四季,且有众生百态,翠衣一样也不了解。
只复念一遍:“秋远人烟寂,冬来万物终。”才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