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思夏回晴芳院就扑在床上,整个人恹恹的,更没心情写课业了。
宝绘一直劝她:“是误会。阿郎绝不会跟娘子撒气的。他还让人给娘子备了饭,快起来吃吧。”
思夏双手交叠,把头闷在上面,也不说话。倘若她有错,张思远生气也行。思夏别扭,是因为他瞒着她,不想从前那样什么都跟她说了。
宝绘看她低落不语,心说还不如哭一场,最起码,她哭完就好了。老半天也不见她起身,只好给她除了鞋,拉上被子,又让人把饭菜收了。
她去找绀青,“究竟是怎么回事?阿郎又怎么了?”
绀青哪敢说实话。只说他二人吃饭时,她在外头守着,听到里头有动静,阿郎劝了几句,娘子就跑出来了。
“唉,我再去劝劝吧。不至于闹成这样,阿郎待娘子好,娘子都知道。”宝绘转身再回屋,却看思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敢说话了,只淘了手巾给她擦脸。
思夏一个人别扭到很晚才睡着。翌日清晨,她从杂梦中醒来,迎头听宝绘道:“娘子,李翁在外头,天一亮便过来了。”
“怎么不叫我?”思夏连忙起身洗漱,稍后李增将下人都支出去,毫无预兆地给她跪下了。
思夏惊慌失措。当年他去太原接她到长安就足够她感恩戴德,他也是服侍过长公主的人,思夏可不敢受他的大礼。她要扶他起来,可别折她的寿啊!
李增却道:“娘子担得起。”
李增是看着张思远长大的,也是看着思夏及笄的,以前在长公主府,思夏像是长公主的义女,像张思远的义妹,是小主人,如今在郧国公府,也是主人。
但在思夏眼里,她这个主人也只是……像。昨晚张思远摔筷子不告诉她事实,她好容易培养出来的亲近瞬间土崩瓦解。
她是外人。本来嘛,她姓谌,而郧国公府姓张。
她只是一个孤女。虽说父亲也是个官儿,不过是个六品太原县令,一场大病过后,留给思夏的是穿丧服的哭哭啼啼。被接到长安,先是在长公主府住,现在又搬到郧国公府,说白了还是颠沛流离。
可是她在慢慢改变。从前不爱说话,呆呆的像个瓷娃娃。后来能和张思远谈心了,昨夜却仿佛被骗了。
李增啰哩吧嗦地和她说开,是叫她别多心。说实话,李增真得感谢思夏,四年前若不是她,张思远怕是熬不过来的。平日里小心翼翼的,真出了事,她也是个有担当的。或许真的是因为彼此都没了亲人,这两个年轻人提前懂得了什么叫做珍惜。
他二人难得一见的闹别扭,张思远没力气主动不了,思夏爱使小性子不会主动,所以只能李增来劝。为表诚意,他老早就过来了。
思夏被他这一通带着控诉的叫早儿羞得无地自容。
原本以为他说完了,结果他又扯开了书房之事。
昨日绀青本不当值,她在屋中歇着的时候,忽的想起张思远这几日一直要甜食吃,却没如愿。她便又去叮嘱当值人不要应他这个要求,结果跑过去看到了那人正在做贼偷信,而张思远因过量的安神药睡得深沉。
依着李增的意思,要将这人捆了报官。张思远却制止了。
思夏紧张地问:“她翻的是阿兄和程都虞的书信?”
李增痛苦地点了点头。
思夏脑子“轰”地一响,将李增扶起来。
李增道:“程都虞平日将兵必然很忙,总不好叫阿郎一直写信乱他心思!”
张思远和程弘是好友。十二年前,程弘的父亲去河东任职,程家几口人也跟着过去了。然而程弘和张思远一直有书信联系。
三年前,程弘的父亲升任了河东节度使,却常被朝官弹劾,说他多募兵,又怠战,应该削弱。这些话呼啦啦往皇帝耳边送,不想信都难。
而李增的意思,是叫张思远断了程弘这个朋友,免得引火上身。
李增有这种想法,无非是皇帝对张思远的态度太差,如今信被翻了,更是说明他又大危机。
思夏不傻,李增是宫里出来的,会管教下人,处置个侍女还需报官么?他想要报官,便是向朝廷证明,郧国公府并无二心,而张思远与程弘的书信也并没什么要紧事。
以张思远的性子,他绝不会将人送到官府,清白又怎样?只会叫人说郧国公府御下不严!这还是轻的。若真把人送去官府,还不知会审问出什么结果来,没准还会成为削弱河东的引子,届时再给郧国公府安一顶暗通河东的帽子,谁还能分辨清楚?
思夏忽然就明白了张思远抱着她说“不要怕”的意思,忽然就理解了他为何和颜悦色,却在她问及缘由时发了火。
她忽然觉着所有人脸上都挂着隐情,只有她是个傻子。这事李增点到为止,便是张思远最大的松口了。她再多问,都将是徒劳。唯一的期盼,是让张思远赶紧好起来。
天气转冷,日头也落得早,这日阴天,刚过未时屋中便黑了,思夏闷在翘头案上写大字,又闷着头叫人点灯,待光亮传来,一个影子也朝她压了下来。她抬头,看到张思远立在书房。
他没戴幞头,头发上只饰了根玉簪,穿一件青色联珠团窠纹圆领缺胯袍,领口扣子未系,自然垂着,腰系革带,足登黑靴,应该是刚骑马回来,看来是有力气了。即便一直与药石相伴,他的骑射却从不肯落下,医正也说,这样有助于恢复。
那双眸子里驻扎着清风皓月,静静地守着这一捧易碎却未碎的青春。
张思远抱怨天冷,凑到她跟前,大半个身子越过书案,“你帮我捂捂手。”
“不是有手炉?”
“你给我捂捂!”他催促她。
思夏不耐烦,“阿兄别闹,笔上的墨要滴下来了。”
“你把笔放下啊。”
思夏叹了一口气才依言放笔,握住他的手,果真冰凉,拉着他坐下来,不停地给他搓着,又呵了一口气,“知道冷还不多穿些。”
“我不光不知道天冷穿衣,还不知你小气到家了。是不是我不来,你就不理我了?”
思夏将纸和笔推到他跟前,表明学堂的课业太压人,而他前几日又一直没精打采的,加之她也没多少脸面去见他,所以就一直死皮赖脸地拖着。——当日他无以倾诉,在她面前露了气急的真情,却被她这个愣头青理解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