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雨后的夜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天上的乌云沉甸甸的,像被雨打湿过后的棉花糖。
道路两旁,万家灯火深处响起欢腾热闹的人声,道路中央,他们缄默着踩过明亮的灯光,像走过无数人家的悲欢离合。
一前一后,姿势比陌生更亲密,却又不是问心无愧的熟稔。
裴朗在一处灯火前停下,他背着光站定,黑色的碎发落下,遮挡住他脸上大半的神情。
“在这里等我。”男生穿着黑色的背心一头闯进夜色,像一尾目的明确的鱼破开深蓝的海洋,转瞬消失不见。
一辆私家车从旁经过带起一阵呼啸的风,阮年年在微凉的晚风缩了缩脖子。
一杯热腾腾的奶茶出现在她的面前。
“拿着这个暖手。”裴朗将奶茶递过去,手里还用塑料袋装着几大盒药。
他的手指很长,不同于女生的娇小,手指上每一个突出的骨节都在昭示自己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握住奶茶的那部分指尖烫出红晕的不规则圆形。
少年的体温和奶茶的热度在这一刻奇异地混为一体,然后被共同传递到另外一双略小的手中。
奶茶还很暖,杯壁浸在微凉的夜色里,热气冷凝成细细密密的小水珠,阮年年低声道了声谢。
她仍旧是无措而慌乱的,可或许是手中捧住的奶茶让她产生了某种错觉,她竟觉得,这样的夜晚合该是有月光的。
明亮的,浅淡的,朦胧的,莹润的,合该有这样一片月光映在水底,淌在树梢,流过天际,最终融化在有心人的心尖。
他们安静地行走在回家的路途,敏.感的耳朵捕捉到草丛里小虫爬动的声音,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药盒在塑料袋里互相碰撞的声音,阮年年又觉得这样的夜,就算没有月光也没关系。
“年年,你在想什么呢,我都叫你好几声了。”明安然嘴里咬着笔尖,苦大仇深地拧眉看练习本上的习题:“这道题好难啊,我做不出来。”
初秋的日光慢吞吞地每天挪一截,日子便大跨步地走进凛冽的深秋。
阮年年在肥大的校服外套里藏了一件加绒的秋衣,秋衣是许美玲给她买的,极具少女心的粉,衬得阮年年的气色愈发红润。
再过一段时间,就连秋衣都该退下,换上厚实的冬袄才能熬过B市湿冷的寒冬。
“这道题的思路跟昨天老师上课讲的那道很像,你可以看看错题集……”
春去秋来,草木枯荣,日复一日的学习模式极容易麻痹学生对时间流逝的概念,唯一能够让他们感叹时间匆匆来去的唯有一次又一次的考试。
月考那天天气不太好,窗外寒风呼啸,窗内监考老师捧着保温杯,精神抖擞地在讲台上放射堪比X光线的死亡视线。
月考是按照学习成绩排位,阮年年作为转校生,教务系统中没有录入成绩,只能被安排到最后几个考场。
她正执笔写字,纤细的左手压在课桌上,右手握笔,手腕使力,娟秀的字迹在雪白的试卷上点点浮现,凳子就被人踢了一脚。
阮年年手一抖,娟秀的字迹立马变得歪斜,宛若三岁稚儿信笔涂鸦,留下难看的一个的痕迹。
她心口猛的一跳,过于集中的精神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被打断,脑海短暂地空白,脸颊上蔓延出浅淡的红,有些不知今日是何日的茫然与无辜。
长长的眼睫下腾起蒙蒙的山雾,唇畔被咬的发白,看起来又软又好欺负。
坐在阮年年后面的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男生,对别人来说刚好的空间,或许于他而言太过狭窄憋闷,阮年年回过神,好脾气地把凳子往前拉,她刚坐好,凳子就又被人踢了一脚。
这一脚带着恼羞成怒的力道,前排人自作主张的体贴与他的意图完全相反,男生心底恼火,顾虑到有老师和监控,不得不压低嗓音:“把你的答案给我看一下。”
阮年年毫无防备,被凳子往前倒的力道带的一个趔趄撞在桌子上,放在桌角的圆形水杯被带动晃了几晃,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砸破一室安静。
教室里有人趁机出声说话。
过长的监考时间总是让人昏昏欲睡,开考时精神抖擞的老师此时手捧保温杯昏昏欲睡,耳畔忽然想起一阵惊雷,惊的他立马睁开眼睛。
严厉的视线顺着咕噜噜乱滚的水杯落到正弯腰捡水杯,小声道歉的的女生身上。
对上那双仓皇的眼,“考试的时候不许发出噪音。”老师手背在身后,装模作样地在教室里走了一圈,很快又端正在讲台上。
只是这次不再昏昏欲睡。
失去作弊的大好时机,阮年年隐约听到身后男生传来一声不甘的低骂声,她的心脏咚咚的跳,害怕男生又会做出无理的要求,字迹便显出几分难得的潦草。
考完试走在回班的路上,阮年年果然被男生拦住。
“喂,下午考试记得把答案挪出来给我看看,要是敢告诉老师你就完了。”壮硕的男生晃晃自己馒头大的拳头,趾高气昂地丢下一句威胁的话,耀武扬威地转身离开。
他极有经验,知道这种女生有多好欺负,不用动手,只需要几句恐吓的话就能让人乖乖听话。
被放了狠话的阮年年浑身僵硬,她紧张地立在走廊上,像一只被钉在手术台上等待医生解剖的青蛙,被手术灯的强光照着,就连胸腔里起伏的呼吸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
洋洋得意的男生很快走出视线的尽头,混入人群再也寻不见,阮年年僵硬的四肢血液缓慢回流,她咬着唇畔回头,猝不及防看见站在隔壁班门口的裴朗。
裴朗手里拿着一支考试时用的笔,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眼神,阮年年脸上仅存的那一丝血色霎时退的干干净净。
今年的第一场雪快要下了,天气愈发阴的厉害,寒风也比前几天的要更加深重,校园里红黄的树叶埋入泥土,腐化成来年的养料。
阮年年难堪极了,嘴唇嗫嚅几下,想说自己没有答应,也不会做这种事情,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去解释。
她甚至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在乎对方对她的看法。
明明只是同学关系不是吗?
明明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对自己说过喜欢了。
尽管他们都心知肚明,每天早上放在桌洞里的温热豆浆是谁带来的,阮年年生病时吃完后总会被及时补充的药盒是谁准备的。
少年明目张胆的喜欢在时光的流逝中逐渐变得沉默而内敛,开始学会用另外一种不会被拒绝的方式来向喜欢的人示好,润物无声,又无处不在。
阮年年张张嘴,最终只是沉默。
她想,如果那天晚上,那片月光没有缺失就好了,这样就不会一夜一夜,夜夜来入她的梦。
这样就不会把一个少年带入她的梦中,他们总是走在一条长长的街道上,四周暗无天日,潮湿的水汽氤氲在半空,他们像漂浮在无人的深海,只能从彼此的身上汲取温暖。
下午考数学,男生果然开始踢她的凳子。
阮年年挺直脊背不肯妥协,她已经做好了被对方骚扰一节课的打算,也做好了被秋后算账的可能,身后突兀传来嘭的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男生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教室里大半的视线都汇聚到了此处,阮年年在哄笑声中回头,讶异地发现坐在男生身后的人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裴朗。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座位上,无处安放的大长腿伸出走廊,另外一条腿穿过书桌,还踩在半倒的凳子上。
成为众人的焦点也面不改色,十分敷衍地道歉:“抱歉,刚刚想伸懒腰的。”
周围的人噗呲噗呲地笑出声。
摔倒在地上的男生手撑在冰凉的地板上,狼狈起身,握紧拳头,脸色憋得通红,“艹,你小子找死是吧?”
谁伸懒腰能把他一百多斤的人连人带凳子都踹倒?
而且对方踹的是凳子么?明明踹的是他!
“不对,你不是这个考场的。”男生狐疑地看了裴朗一眼,他明明记得坐在自己身后的是个眼睛男,绝对不长对方这个样子。
抓住对方的一个把柄,男生冷笑:“这么明目张胆来替考,胆子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