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封放妻书。
上面端端正正写了顾九思的名字。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峨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数月欢喜,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柳玉茹的手微微颤抖,她急急喘息着。
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顾九思当初趴着和她说话的模样,他曾对她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给你休书,你可千万别觉得是我想休了你毁约,别觉得我对你不好,嗯?”
如今这封休书真的给来了,而她也真的知道,这辈子,他不会对她不好。
可是她却感觉不到半分喜悦,她只觉得心上仿佛破了个洞,风吹过去,哗啦啦的疼。
船已经开了,它慢慢离开码头。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她抓着新,赶紧冲到了江柔那儿,急促道:“婆婆,公公呢?”
江柔背对着她,她躺在床上,沙哑着声道:“他说他打陆路来,咱们淮城等着他。”
“公公怎的会没来?”
柳玉茹低喘着,江柔迟迟不语,好久后,她艰难道:“王荣来得太急,他去拖时间了。”
听见这话,柳玉茹身子晃了晃,她顿时明白了顾九思去做什么了!
他那样的性子……那样的性子!
她不敢做声,怕惊到江柔,她遮掩着神色,恭敬道:“公公既然说能来,自然有他的打算,婆婆不必担心,先好生歇息吧。”
说着,柳玉茹退了下去,她手里捏着休书。呆呆站在原地。她从窗户里看到,远处扬州越来越远。
她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了。
那个明媚又骄傲,那个如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的少年。他为她挨打,他和她玩闹,他在赌场上豪赌身家,他带她赌钱、斗鸡、唱歌、跑马。
他给了她不一样的人生,凡事总想着她。这是她一生从未遇到过的、对她这样好的人。
而她就要失去他。
她的眼泪模糊眼眶,她想让自己回去,她想用理智告诉自己,分开了就是分开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然而她却挪不动步子,她满脑子都想着他牵着马,走在她前方,唱着小调,同她说,他以后每年都要给她过生日。
她想救他……
这个念头闪现出来,她感觉最仿佛是疯了,她内心有了一个越来越清晰又疯狂的念头。
她想救他。这么好的人,她不想放弃他!
她这辈子可能都遇不到这么好的人了,他给了她这么多,甚至于在最后一刻,他都是选择了先将她安稳送上船才去救自己的父亲,他这样好,她又怎能负他?!
当这个念头出现,她就再也无法回头。她咬了牙,干脆走进了房里,她迅速收拾了银子和身份文牒、路引等东西,然后提了她以往常常用来吓唬顾九思的剑,带上了伤药和一些毒药迷药,取了幂蓠带上,接着她去了船舱,吩咐道:“给我一条小船。等我走后,你再告知大夫人,拜托她护着我娘,大公子回去救老爷了,我回去,一定拼死把大公子带回来!”
所有人愣了愣,柳玉茹厉喝道:“快去!”
这船的装载是柳玉茹陪同顾朗华一手操办,她在下人中威望极高,这么一吼,管事立刻应下。
印红跟到柳玉茹身边来,焦急道:“夫人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印红,”
柳玉茹看着船夫将小船放下去,推她转过头,抓住印红的手,认真道:“你好好照顾我母亲,护着她,知道吗?!”
“夫人,”印红死死抓着她,“姑爷去了就去了,您去了也没用的啊!”
“他性子莽撞,我得去劝着。”
“要是劝不住怎么办?!”印红哭喊出声,“您就不想想大夫人,她就您一个女儿,您怎么办?!”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后,她慢慢道:“郎君以诚待我,当以死殉之。”
说着,旁边人叫了柳玉茹:“少夫人,船好了。”
“我会回来,来人,拉着她!”
柳玉茹推开了印红,背着包裹,带着帷帽,便从船上攀爬着麻绳梯子到了小船上。
印红趴在船头,哭得撕心裂肺,一时也忘了称呼,只是大喊着:“小姐!小姐!”
柳玉茹站在小船船头,看着那远去的大船,她深呼了一口气。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选择,然而当这个选择做出了,她也未曾后悔。
她立在船头,朝着大船的方向跪下,深深叩首:“女儿不孝,就此拜别。”
而这时,苏婉和江柔惊动,她们到了甲板上来,苏婉看着那远去的小船,颤抖着声:“她……她回去做什么?!”
“少夫人方才说,”管事站在江柔身边,低声道,“大公子回去救老爷了,她拜托您护住柳夫人,她这番回去,必定拼死护住大公子平安回来。”
江柔没说话,夜风夹杂江水轻拂而过,苏婉软了腿,江柔一把扶住她。
“柳夫人,”她看着扬州城,眼中含泪,神色平静,“他们必当平安归来。”
苏婉用手捂着唇,她看着柳玉茹朝着她跪下,多年来软弱不堪,却在这一跪之间,有了人母的自觉。
她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低哑着声,艰涩道:“您说得对……我们等着他们。”
等着他们,平安归来。
柳玉茹下船时离岸边还不算远,她上了岸,便立刻去租了匹马,直接往顾府赶去。
她方才学会骑马,不敢太快,等到了顾府附近时,她将马藏好,从商人手中取了一盏灯,匆匆往着顾家走去。
月光落到青石板路上,她走在这小巷里,骤然惊觉。
到此时此刻,竟就和梦里别无二致了!
她顿住步子,有些害怕。她怕自己走上前去,便是像梦里一样,看见顾九思满身兵刃倒在她面前。
然而她只是迟疑了片刻,她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不会。
因为梦已经改了,这一次,江柔已经走了,那么顾九思也不会有事。
梦里他让她来救他,这一次,她便真的来救他,绝不会放弃他。
她提着灯,匆匆转过青石巷道,便听见不远处人尖利的叫声,柳玉茹心跳得极快,然而她还是告诉自己,往前,必须往前。
她走在小巷里,四处张望,此时顾府周边已经布满了人,王善泉和王荣站在顾府门口,而顾朗华守在门前,家丁都持刀挡在前方。
“顾老爷,”王善泉笑着道,“您说的事儿,都是子虚乌有,终归都是拿不出证据的事儿,您就别忽悠犬子,赶紧束手就擒,免得徒增麻烦。”
“你说我没证据就没证据?”顾朗华嗤笑,“我证据都已经交给了某位御史大人,只要我死了,我保证,东都大狱,必有你的名字。”
听到这话,王善泉低着头,轻轻笑了。
柳玉茹看着王善泉的笑,心里有些不好。若是放在以前,这样的话大概是能吓到王善泉的,可是……若王善泉现在已经存了作乱的心思呢?
若王善泉也想趁着梁王一事自立,那东都一个御史,又能耐他何?
顾朗华似乎也是想到这些,他面上看似不在意,却仍旧有了几分慌乱。王善泉轻咳了一声,随后道:“顾大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您这话吓吓孩子就算了,在下也只是不想做得太难看,若是您敬酒不吃,只能吃罚酒了。”
顾朗华没说话,过了许久后,他轻叹一声,低声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钱,王大人,若顾家愿将钱全部捐赠出来,可能抵了这罪过?”
“顾老爷玩笑了,”他温和道,“朝廷法度,怎能用钱来收买?今日不是王某要将您如何,而是您犯了王法啊。”
“这么说,”顾朗华闭上眼睛,“王大人是不肯放过顾家了。”
王善泉这次没有遮掩,坦坦荡荡道:“正是。”
顾朗华深吸了一口气,大喝道:“列阵关门!”
说完,顾朗华便朝着房屋里直冲而去,然而王荣的士兵却是极快,王荣率先一个健步冲上去,就领人抵住了大门,随后两方人马交缠起来,也就是这时候,柳玉茹见人群里猛地冲出一个身影,一脚踹开抵着大门的人,提刀直接抵在了王荣的脖子上,对着周边大喝了一声道:“都给我退下!”
竟是顾九思来了!
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手上提着的是一把镰刀,头上戴着箬笠,正是因着这装扮,方在一直藏在人群中没被发现。
王善泉看见顾九思脸色顿时变了,顾九思换了衣服在这里,证明他是出逃后回来的,那么……
他猛地回头,立刻吩咐道:“立刻封锁城池和各处码头!搜查顾家名下所有产业!通知淮南境内各城严查顾家钦犯,把通缉令全部发下去,给我把人抓回来!”
“你回来做什么?!”
顾朗华看着顾九思,怒骂出声来。
顾九思的刀架在王荣脖子上,没有回头看顾朗华,只是道:“走。”
府里的地道不能这么快被发现,他得把人都拦在门外,让顾朗华顺着地道出去,然后离开。否则一旦被发现,只要在密道口开始点烟,那么密道里的人走得慢就要被熏死在里面。
“走个屁!”顾朗华怒喝道,“你把这兔崽子给我,你走。”
“我武功高,我挡得住,再拖延谁都走不了!”
顾九思猛地回头,提高了声音:“一大把年纪了能不能不要任性了?!”
“可我是你爹!”
顾朗华猛地提声:“哪里有让儿子为爹挡刀的道理!”
“顾九思,”王善泉抬手道,“你放了荣儿,我们可以好好谈。”
“放我们出城。”
顾九思果断道:“要么没得谈。”
“你们是朝廷钦犯。”王善泉叹息出声,“和我讲条件,也该合理一点。”
“王善泉,”顾九思冷着声,“你不过就是要钱,如今顾家的钱我们可以都留给你,你为什么就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
“放你们生路?”王善泉嘲讽出声,“敬猴总得杀鸡,不是你们总有下一个,个个和我要生路,我是活菩萨吗?”
“钱都已经到手了……”
“我要的只是钱吗?!”
王善泉怒喝出声:“我要的是你跪着!”
跪着。
岂止是他跪着。
是用他顾家的血,逼着整个淮南世家给他跪下,如果不是抄家灭族的铁血手段,又怎能震慑他人?
“顾九思,”王善泉冷着声道,“今日你给我跪下,我尚且可以给你留一条生路,你反抗得越厉害,我越是留你不得。你今日敢将刀架在我儿子脖子上,我便要用你顾家上下血洗来祭!”
“爹……”王荣颤抖着声,王善泉声音温和:“荣儿,做人得有点志气,别像个窝囊废一样,被人架着脖子和我祈求。”
“王善泉!”顾朗华怒喝,“这可是你亲儿子……”
“我他娘十六个儿子!儿子算个屁!”
王善泉大喝道:“给我放箭,给我上!”
话音刚落,便见士兵猛地扑了上来。
顾九思将顾朗华一推,然后死死拉上了大门,大喝了一声道:“老头子你给我走!”
顾朗华站在门口,他整个人都愣了,他想打开那道门,可他清楚知道,打开了,也不过是送命而已。
顾九思提着刀,在外面疯狂挥砍,大声道:“你他妈不要我娘了?!你给老子滚啊!”
顾朗华猛地一震。
对……还有江柔。
他们父子不能都送在这儿,顾九思已经保不住了,他必须回去,如果他也死了,江柔怎么办?
他颤抖着唇,他用尽所有理智,颤抖着身子,转过身去,冲到密道里,他在密道里狂奔,他不敢回头。
而顾九思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把抢来的刀,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同面前黑压压的士兵道:“来!给爷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