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八年,三月。
时值春日,草长莺飞。
乾隆在早朝宣布了立嫡二皇子永琏为太子,以青烟袅袅诏告天地。
永琏自十二岁起便随着乾隆在养心殿与上书房行走,朝会没少上,大臣没少见,在前朝也算是颇得人心。
故而也没那圣祖留下的那不立太子的规矩来烦人,立太子一事顺顺利利地成了,乾隆心中虽有些不乐意,但到底是疼爱教导了多年的儿子,看着少年人目光清亮身姿挺拔的样子,乾隆心中欣慰汹涌而出,盖过了那权位所带来的不满。
长春宫中,衍春亲手点起了一炉“二苏旧局”,黄昏时分的暖阁中,她靠着凭几随意下着棋,由和田白玉雕刻而成的棋子润泽生凉,红翡热烈如火,两相交接落于棋盘之上,红白交错,煞是好看。
棋局亦算精妙,红子白子互相咬的紧紧的,衍春棋路素来大开大合,但细微之处可见棋主人谨慎细腻的心思。
长靴落在厚厚的仙鹤延年地毯上,本没法出什么声响,衍春却已将手中摩挲已久的棋子落下,转头看去:“来啦。”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永琏身姿本是极挺拔的,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嘴角噙着的笑意温和可亲,此时穿着一身杏黄太子朝服,却也自有一番威仪。
衍春一笑,道:“坐吧。”
庆贺太子大喜,长春宫一应纱帐、靠枕皆是换过的,此时西暖阁临窗炕上软垫靠枕正是一应的簇新大红妆缎裁制而成的撒花描金套子,瞧着就喜气洋洋的。
永琏见了便知道八成是季雪姑姑安排的,若是皇额娘亲自安排,至多命人换个暗红色,大红撒花并不是受皇额娘喜欢的。
回过神来,便见衍春端着冰裂纹青瓷茶钟轻抿一口,复又轻轻放在雕刻并蒂莲的乌木大荷叶状炕几上,茶钟中茶水依然见底,他忙将一旁红泥小炉上温着的茶壶提起为衍春续了一钟茶,道:“皇额娘。”
衍春微微点头算作应允,一面抬眸看他,仔细打量半刻,方才在永琏疑惑地目光中开口:“额娘曾经纠结过。一方面,作为一个母亲的私心,额娘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雅正端方的君子,出淤泥而不染,遗世而独立。”
永琏一笑,没开口,听着衍春继续说道:“但一方面,做为大清的皇后,也作为富察氏的女儿,做为你的皇额娘,我知道你必须要明白俗世纷杂,明白人心往来,做为大清的嫡皇子,你绝不能出尘,你出了尘,中宫一脉,便不会有好结果。”
她不顾永琏若有所思的目光,状似随意地将一旁的一块剔透的碧玉牌扔给了永琏:“太后病重,西部蛇鼠泛滥疫情严重,为求太后身体康健,也为大清国祚万年延绵,你汗阿玛已经开始斋戒祈福。你拿着这个,出宫找你傅谦舅舅,你如今东宫之位已经稳固,有些东西,有些事情,也到了你该接手、清楚的时候了。”
沐浴在永琏带着疑惑的目光下,衍春淡淡道:“即日起,皇后引后宫嫔妃于宝华殿诵经祈福,为期七日,这七天里,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便全看你的了。”
“过来与我下盘棋。”一语落,衍春看着永琏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轻笑着摇了摇头:“罢了,你自坐着吧。”
语罢,便不管永琏了,仍是自顾自地拈了棋子来。
或是剔透或是润泽的棋子落在棋盘上,放出清脆的响声,衍春终究给自己下出了一盘死棋,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最后只能轻笑着摇了摇头,慢慢地拈着棋子收回。
永琏在那里坐了半晌,像是很认真地看着棋,又或是若有所思地想这些什么,但那就不是衍春所关心的了。
对如今的她而言,永琏能够想出什么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够做到什么地步。
希望他不要辜负了这十几年的教诲吧。
衍春轻叹一声,随即摇了摇头,回过神来,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道经。
超脱自然,超脱自然。
她这一颗心,又何时能够超脱自然呢?
没有人来为她答疑解惑,身畔炕几上仙鹤独立的掐丝小香炉上袅袅青烟氤氲着升起,带出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来,衍春闭了闭眼,长长舒了口气,随即一盏茶灭了香,再燃起时,却是一炉香气凛冽,令人恍惚梦醒的南朝遗梦。
宝华殿中的檀香是时时不变的,金佛高立于台上,听着木鱼声声响,衍春跪坐于蒲团上,双手合十,垂头闭目,俨然是一副最为虔诚的样子。
但她心中波平无澜,口中喃喃念得不是生生拗口经文,心中想的不是祈求神佛庇佑。这一片空白只有她知道,或许那高高在上的佛也知道的,但是不惹尘埃,便是不惹尘埃。
身后的嫔妃们又有几个是为灾民与太后祝祷的呢?或许有吧,但是更多的,是在求子息,求前程,求家族富贵,求儿孙光耀。
七日转瞬即过,宝华殿的法师合掌道一声“阿弥陀佛”,弯腰一礼,与衍春道:“皇后娘娘与诸位小主如此虔诚,想来佛祖也会垂怜,保佑灾情缓解,太后康健。”
衍春心中忽然浮起些许的嘲讽,暗道好笑,面上却仍是温和端庄地颔了颔首,道:“全靠法师吉言了。”
这七日里嫔妃们抄写的经书在佛前静静地焚烧,衍春转头看了一眼,然后扶着群青的手慢慢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