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院子四四方方,正房住着霍老头儿两夫妻,两边厢房,西边儿的用作霍老头儿的药房,东边儿的两间屋子,一间敞开着,只瞧见里面有许多双动物眼睛在瞧着院外,而另一间屋子却是落了一把锁。
霍老头儿将烟斗磕了磕,眼中露出些怀念,“那间屋子便是你娘从前住的,这些年一直锁着,你若想进去看看,这是钥匙。”
他随意地将钥匙一抛,稳稳落入了年易安的怀中。
年易安低下头去,看着手中钥匙,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他的母亲,死在生他的那一刻,他活了,但永远也见不到自己母亲。年平知烧毁了所有同他母亲相关的物件,只有藏在地板之下的一个小匣子幸存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朝着那间屋子走去,那把锁上一点儿灰尘都没有,想来时常有人打扫,咯吱一声,琐被打开,他轻轻推开门,里边儿也是如此,房梁上不见蜘蛛网,地上也无多少尘土,并不像霍老头儿说的那样多年无人打扫。屋中摆放简单朴素,唯一带着鲜亮的颜色是一方大红色的梳妆台,上面甚至还摆着胭脂盒子,盒子已经有些年头,图样也有些看不清了。可它就是像人随手摆在那儿一般,或许下一刻便会被拿起涂在嘴上。
另一处的柜子上头,还摆着屋子主人各样的小玩意儿,或是书,或是些瓶瓶罐罐,皆已经上了些年头,都旧了。
这一切的陈设就像是这间屋子一直在等着主人回来。
有什么东西攀爬到了他的鞋上,他低下头一看,是昨日想咬他的那条黑蛇,黑蛇吐着信子,嘶嘶作响,像是在同他打招呼。
他没有动,任凭那条蛇从他腿上慢慢攀至肩膀处,同他一起在屋子中转了一圈。他生来克死了母亲,父亲冷漠,后母苛刻,他并不知道这世上父母之情该是如何。
这一刻,他却有些明了,大概父母之情,便是霍老头儿两夫妻对他母亲这般,便是相隔千山外水,十五年不曾相见,甚至她已经客死他乡,却依旧为她留着闺房,留着她的一切东西,同样也盼望着她有一日能重新回来,再次相见。
屋中陈设他都没有动,轻手轻脚出了门,将门重新上锁。
等他又重新坐在霍老头儿身旁时,霍老头儿头都没抬,“你爹可有另娶?”
“嗯。”年易安低声应了。
“继妻生子年纪几何?”
“比我小十月。”
“不听话,不听话,叫她别信官家公子哥儿的花言巧语,就是不听话。”霍老头儿轻轻用手擦了擦眼睛,眼睛微红。
过了好一会儿,霍老头儿又自顾自地开了口,“你的武功谁教你的?”
“孙儿师从禁卫军都统吴白。”
霍老头儿点了点头,“我记着他,当年是号人物,江湖上也有他的名号。”
“不过,是他教你破阵和用毒的?”霍老头儿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尽现犀利。
年易安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答道:“母亲留下的手札中,留有记载。”
霍老头儿这才点点头,“她从小聪慧,我传授她的,她一学便会。”
霍老头儿陷入了回忆之中,他们夫妻二人没有子女缘分,沈长笙的亲父是燕京的小官儿,唯独只有一女,生来体弱多病,无法,半岁大的时候,便托付给他们夫妻二人照顾。名义上是师徒,实则当如亲女。养到十五六岁的年纪,某日进城去卖草药,遇上从京中来的年平知,一见钟情,死活都要同他成亲,随他去了京城。他本想只当作没有这个徒弟了,可是当她的死讯传回来的时候,他还是受不住这个打击,却又要顾念老妻身体,这一瞒就是十五年。
他看着面前的少年,”你如今是入了禁卫军当差?”
“是。”
“深夜来此,不只是为看望我们吧?”霍老头儿淡然道。
“是。”
“说说吧,为了什么事而来?”
“圣教。”他轻轻说了二字。
霍老头儿脸色大变,“出了什么事?”
“我昨日在一个人身上发现圣教之人所用的毒。”
霍老头儿冷冷看着他,“你这是在怀疑我?”原来,霍老头儿当年也是圣教中人,种种缘由,以后分辨。
“自然不是,只是孙儿想问祖父,滇西可还有圣教踪迹?”
“没有,那些害人的玩意儿,我见一个杀一个,他们已经多年不在滇西出现。”霍老头儿回答的斩钉截铁。
年易安心中记下,只是还有疑惑,正待要问,老太太醒了,慌忙走出屋,见他还在院子里头坐着,十分高兴,上前拉住他的手,“我老了,时常瞌睡,方才又睡着了,你这回来,多住几日?”
年易安抬头看着她,老太太眼神清明,满是不舍。
“孙儿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
本来昨夜只想来瞧瞧这里还有没有人住着,没想到两位老人家都还活着,他一待就待在了早晨,再不回去,只怕旁人会开始寻他。
“我还会在滇西待一段时日,得了空便来探望您二位。”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时间有些晚了,再不走,旁人就会发现他不在。
“好,好。”老太太握着他的手,满是不舍,到底没有再留。
再三婉拒老太太的挽留,年易安走出了小院子,消失在竹林深处。只是快要翻身上马时,他低下头去,瞧见了脚边的黑蛇。
“回去,别跟着我。”年易安低声道。
黑蛇直起身子,绿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马儿受了惊吓,不住的往后躲。
下一刻,黑蛇果真朝后头游去,消失在竹林之中。年易安朝竹林看去,那座小院子早已经不见半点儿踪迹。
等他回到军营,吴策忙跑来,“你昨夜去哪儿了,林大人叫人来寻了你两回,都被我打发了。”
年易安看了他一眼,“我去查了查黑衣人的线索。”
吴策脸色一变,正色道:“说到这个,何顾一家都死光了。”
何顾死了,死相惨烈,七窍流血而亡,眼球暴凸像是要挣脱出眼眶。浑身上下皆是手指抓挠出来的血痕,没有一处肌肤是完好的,甚至他身体中的血像是流干了似的。何家女眷皆是上吊而死,便是最小的那个三岁女童也是如此。
更加诡异的是,何顾死的那个地方,墙壁上有一朵用血描绘的栩栩如生的曼珠沙华。
“这是什么?”吴策摸着自己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前头杨林领着人站在那朵花前,神情肃穆。
“先帝年间,曾有一教,名为圣教。”年易安用着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道。
“你是说前朝祸乱朝纲的那个邪教?”吴策失声道。
年易安轻轻瞥了他一眼,此刻众人目光皆转到了他们二人身上。
吴策自知失言,忙低下头。
杨林点了点头,看向年易安,“没错,这就是当年圣教的图徽。”杨林的表情十分骇人,仿佛下一秒他心中的怒火就要从眼中迸发出来。
有人立马反驳,是何将军从前副将之一,他信誓旦旦道:“大人,圣人当年已经将邪教一举歼灭,怎么会十五年之后,这图徽又出现在这里?况且,滇西一直不曾有圣教踪迹。”
“难不成是邪教余孽卷土重来?”
杨林面色凝重,浑身气势凌冽,传令下去,“无论如何,今日必须将此事尽快传回京城,让圣人知晓。”
“全城搜查可疑人物,一个都不可放过。”
“是。”
十四军的几个人在一处搜寻,小六不禁好奇,“圣教是什么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从前偶然间听我家下人提过一回。”吴策摸了摸头,讲起了自己知道的事情,“你们应该知晓,圣人不喜鬼神之说。”
几个人皆是点点头,竖起耳朵听他讲,吴策继续说道:“所以京城中每日都有禁卫巡逻,表面是维护京中治安,实则是监管坊间是否有人信教。”
“先帝年间,圣教散布入教信徒可得永生,先帝也是其中信教之人,自然圣教的教条,他也信了。”
吴策说到这儿,使劲儿又想过一回,“甚至兵权也是因为此教,而被分散到各处将首手上。”
“再后来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
他们年纪尚轻,当年之事又是皇帝下令不准坊间议论,议论者皆砍头,至此,坊间之人再不敢提及先帝年间的事情,他们自然也不能从父母那儿听到这事儿了。
偶有议论者,不过就是吴策说的这边,只说一二。
吴策用胳膊肘碰了碰年易安,“阿律,你既能知道那是圣教图徽,你知道当年之事吗?”
“知道。”
“那你说说呗。”
“军规何在?”他轻轻开了口,众人方才噤声。
年易安一直在打量着四周百姓,滇西百姓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街上到处都是官兵搜查,人心惶惶,见着他们的时候,跪倒在街道两旁痛哭流涕,更有甚者,直接吓晕了过去。
他皱着眉头,心中疑惑更甚,太平静了,何将军在京中起兵造反,可他的老巢滇西城为何这般平静?难道真如他们所见到的那般,是因为他们死死封锁消息,不叫何将军兵败的消息传到滇西来,又或者是何将军为自己留了退路,留下胆小懦弱的长子在此处从而被何重捏住了软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何顾死了,何家剩下的只有还在牢狱之中的何将军。
前世,他从年家出逃,一路流浪,有幸被吴白收做徒弟,只是短短的两年光景,他被圣教之人抓去。
“阿律。”吴策见他脸色徒然变得难看,又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我没事。”
一连三天,搜遍了全城每家每户,没有一处地方有圣教踪迹。从前何家奴仆还有何将军军中亲信,皆被拷问了好几回,皆说从不知道何家同圣教有什么来往。
南诏国毫无动静,并没有趁着此时偷袭,滇西军中也无叛乱,滇西依旧平静。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京中八百里加急文书送来,随即还有密信一同送来。
年易安站在城楼之上,思索着圣教可能会在的地方。前世,他有大半的时间神智不清,从一处被转移到另一处,活得像个怪物一般。不对,他前世就是个怪物,嗜血而生的不叫人,甚至连动物都不叫,只能叫一声怪物。
他还记得他的眼是红的,他的双手也是红的,上面全是旁人的血。
他就是没有心的怪物,唯一的作用是杀人。
可是,有一日,有那么一个小姑娘牵住了他的手,给了他那么一点儿的人间温暖。
白鸽静静地落在他的手上,是顾承礼的字,“边城近来战事不断,姑母已经亲自前往边城接阿芙,你在滇西,也要务必小心。”
他脑中那团模糊的东西徒然被人解开。
“杨大人,卑职怀疑邪教的目标不是滇西,而是边城。”
杨林抬起头,看着面前站着的少年,冷声道:“你可知谎报军情,该当何罪?”
年易安毫不避讳他的眼神,“大人,卑职愿意前往边城一查究竟,如若不是,卑职愿受军规处置。”
杨林看着他,“此话当真?”
“是。”
“可惜你晚了,圣人下旨,任何人都不得出滇西半步,他已经调派南越军前来,彻查邪教之事。”杨林摇了摇头,他虽然欣赏面前这个少年郎,可惜圣意难违。
“而且,边城离滇西数千里,邪教中人如何做到在此处杀了何顾一家,又立马逃向边城?”
“大人可有想过,何将军一家本就是邪教教徒,何将军在京中造反,就是为了吸引众人目光投向滇西?何顾的死又牵扯出同邪教有关,圣人更是下旨调遣南越军来此?”
年易安目光平静,“十几年前,大人可有参与歼灭邪教一战?大人可知邪教教徒所信奉的是什么?”
杨林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虔诚者,为教而亡,得永生。”
“你为何会知道?”杨林又看向他。
年易安垂下眼,“离京前,我曾调阅大人记档。”
杨林惨笑了一声,“你知道了?”杨林家中父母和妻儿皆因圣教而亡,血海深仇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亡。
年易安点点头,“是,所以请大人信我一次。若邪教卷土重来,天下又将大乱。”
边城
西北角战事越发吃紧,端王有些无奈他们没有早日离开这个地方,看着阮梦芙喝药,还是忍不住说了两句,“咱们还是应该早些启程。”
阮梦芙升起一点儿愧疚来,她本意只是想要顺势留下,好叫阮三思在休书上签字按下手印,可是不想,边城起了战事,便是她想走,都走不了了。
“五舅舅,不若您先启程回京,等我好了,我再追上您。”
端王想都没想回绝了,“那如何行,本王怎会将自个儿亲外甥女留在这儿。”
“阿芙,你快些好起来,等你一好,咱们便走。”端王亲自端了药,作势喂她。阮梦芙哪儿肯依,好说歹说她会快快好起来,端王才作罢,不过还是坐在一旁,看她将药给喝了。
等端王离开,阮梦芙方才松了一口气。
“郡主,咱们还留在这儿,实在不妥。”林女使开口道,连她都开始忧虑起来,可见此刻战事有多不平稳。
阮梦芙沉思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前线如何了?”虽然打仗的地方离城中还有几十里路,可她这两晚睡觉的时候,总是能听见战火声就在她耳边响起一般。
两个人正说着话,白芷面色古怪的走了进来。
“郡主,柯家姑娘来访。”
阮梦芙神情一怔,“她怎么会来?”她驳了好几回柯家夫人的帖子,原以为是将人给得罪了,更何况这柯盈盈对她应该是印象更坏了,如何会在这个时候上门来拜访。
“郡主,要不要请她进来?奴婢瞧她不像是来探病的。”白芷又问,实在是方才她出去见柯盈盈,柯盈盈板着一张脸,说来探病却更像是来打架似的。
阮梦芙想了会儿,有些无力道:“请她进来吧,柯奇副将还在战场上为国卖命,我总不能连个好脸色都不给他女儿,这太不尊重了些。”
阮梦芙见白芷还有些不情愿,“你将人请来的时候,也别板着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