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挂着一笼绿皮鹦鹉,是陶家二郎前两天给她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陶善行坐在窗口铺着棉垫的旧藤椅上,心不在焉地逗弄鹦鹉,耳朵支楞得老高。
柳氏走后不久,陶学礼和二郎陶善文都赶回来,现正和朱氏在堂屋里背着她商量事。陶家老宅小,居中的正房原本只隔出堂屋和陶学礼夫妻的寝间并一个小厅堂,后来陶善行病重,为了方便照顾她,中间的小厅堂被改成她的寝间,木头墙壁并不隔音,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再加上先前发生的事,陶善行并不难猜,他们在商量她的亲事。
“你说你这妇人,没事往老二家借什么银钱?老二那样的人,巴不得花出去一文钱都得有来有往收回十成利,她柳香能好心借你这么多银子?你这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啊!”陶学礼拍案而起。
然而朱氏一开口就压过了他:“陶学礼你说什么诨话?!那会小五病重,请大夫施针开方拿药哪样不是钱?那方子开的……什么人参首乌杜仲茯苓,哪样不要银钱?能借的我都借遍了,要不是实在没法我能求到老二家去?你陶学礼清高有能耐,怎不见你拿这救命钱回家?”说着她哭起来,陶善行病重,大夫几次三番说熬不过去,开的吊命方子用的也是精贵药材,她那时病急乱投医哪管这许多,这才涎着脸去找陶学义家的借钱,不过是死马作活马医,能吊一天是一天。
陶学礼又是重重一叹:“那你也该同我商量!”
“商量?商量个屁。”朱氏一急便爆了粗,“你个穷酸秀才就知道风花雪月,管过家里一分开销吗?知道柴米油盐油几文钱吗?”
“那我赚的银钱不是都给你了……”
话没说完就被朱氏又一顿抢白,接着便是摔碗砸椅的声响,最后还是陶二郎跳出来拿了主意:“爹娘小点声儿,阿行就在隔屋,听见了不好。这样吧,明天我进城一趟,先探听探听穆家情况再作盘算……”
那声音便渐渐小下去,虽然还是争执着,到底顾忌陶善行,没再大声,只间或响起几声朱氏的哭泣和陶学礼的叹气。
————
陶善行在屋里其实已经听了个大概,再联系着这几天看的听的,也摸出这门亲事的轮廓。
陶善行的这门亲,是和佟水城的穆家结的。穆家是何许人家?那可是鼎鼎有名的佟水城首富。穆家三代行商,名下商号遍布大安,产业涉足甚广。佟水隶属山西,此地商贾合称晋商,穆家如今这一代的掌家,还是晋商商帮在佟水分会馆的会长,名头不小。别说是陶学礼一家,就算是陶学义,在穆家面前,也跟蚂蚁见着大象一般。
两家门第差距巨大,论理,这亲事绝无结的可能,但说来都占了一个“巧”字。穆家老爷穆海清膝下只得一个独子,这独子三月前闹市纵马不慎摔下,撞到了脑袋,不醒人事。穆家连宫里的老御医都请来,亦无力回天,不过靠汤药吊命,尽人事而已。就在上个月,这穆家小儿已然水米不进,眼看活不成,那穆家夫人见儿子无妻无子,生恐他泉下孤苦,再则也为冲喜,故萌生给儿子定冥亲之意。
可人还没死要定冥亲,不能真寻个死人,但要求个康健的姑娘又太缺德,穆家正犯愁,那厢柳氏常出入商贾后宅,从女眷嘴里听到这消息,自然而然想到大房三个月失足落下田埂,也正生死难卜的陶善行。她欲巴结穆家,便自告上门与穆夫人提起这茬。
这真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了枕头,活人成亲得讲门当户对,死人就没那些讲究了,穆夫人二话不说便点了头,柳氏探准口风,自去寻朱氏说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偏巧那时大夫也说陶善行不治,横竖就那几天的事情,要朱氏准备后事,朱氏因想着夭折的姑娘不入祖坟,死后也不过荒冢一座,若能得穆家这样的人家并骨收埋,也算黄泉路上有伴,便点下头,将陶善行的庚帖送去穆家问名。
一卜之下,二人八字契合无比,再加陶善行在佟水又有福娘之称,故而穆家很是满意,亲事便这般定下。怎料自打亲事定下,陶善行的病就有了起色,一来二去,到如今陶善行病愈,亲事也过了聘书,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若是往常,陶学礼夫妻拼着脸面求上穆家退婚也就罢了,偏偏朱氏又为治病向柳氏借银,柳氏哪里是真要借银,不过伺机要朱氏立下字据,如今果然用来拿捏朱氏,非将陶善行嫁入穆家不可。这大抵也是陶学义的吩咐,陶穆结亲,陶学义才有攀上穆家的机会,否则凭陶学义的身家,给穆家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灵源村普通百姓不吃不喝,一年也不过二十两银子,这一百两银子,就是四五年的嚼用,陶学礼夫妻为了给陶善行治病早就掏空家底,哪还能再拼凑出这一百两银来?
————
“穆家小儿?”陶善行坐回藤椅,自言自语出一个名字,“穆溪白?”
佟水穆家并不陌生,穆溪白这名字,甚至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如雷贯耳,只是……这世间当真有那般机缘巧合之事?
她与穆溪白,是定过亲的。
及笄那年定下的亲,她还是高门贵女,兆京秦家二房嫡出的女儿,祖父是正二品的都察院右督御史,大伯父是浙江巡抚,自己的父亲虽不济,也在户部领了个缺,小叔是大理寺寺正,长姐更是金尊玉贵的镇远候夫人,一门清贵,家世底蕴本厚,论理便是二房再不顶用,也轮不到与商贾之家结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