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婆婆撩开珠帘,把莫离推进湢浴,“里面有换洗的衣裳,凑合着穿吧。”
接着,朝窗外吹声口哨,四只恶犬立马回到笼中。
苏婆婆扯下脏兮兮的衣衫,扔在西卧毡毯上,沏茶慢饮。
等莫离裹着宽大袍子走出来时,刚好饮完一杯茶。
沐浴后的小姑娘水灵灵的,透白的皮肤泛着红晕,湿发耷拉在肩头,沁透了丝绸袍子,一双嫩白小脚趿拉着木屐,晃晃荡荡。
“阿婆。”莫离没曾想苏婆婆不避嫌,别扭道:“你能不能出去啊。”
苏婆婆装作没听清,为她斟杯茶,“口渴了吧。”
莫离嗓子冒烟,拿起茶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喝完打个嗝,“您能出去了吗?”
苏婆婆嗤道:“怕我偷看你?”
“嗯。”
“你有什么好看的?再说,我一个老太婆,看你干嘛?”
莫离嘟嘴,本就跟老人家置气,又被老人家怼的没话说,索性坐在塌上,双手环膝,闷不作声。
“生气了?”苏婆婆坐在她身边。
莫离扭头看向门口。
苏婆婆扳过她的脸,面对自己,“害怕了?”
莫离吸吸鼻子,“我把您当忘年交,您却把我当傻子。”
苏婆婆哭笑不得,松开她,靠在围子上。
莫离把脸埋在膝盖上,闷闷道:“我自幼无母,是爹爹把我养大,我生活的宅子很大,却没有什么温度,除了爹爹和阿菀,没有人真心待我。”
苏婆婆眼眸一凝。
莫离自顾自道:“家里的嬷嬷很多,对我都是毕恭毕敬,她们的嘘寒问暖,也问不到我的心坎里,看到您,我总是会想,如果我的外祖母还在,是不是跟您一样,外表冷冽,心却是热的。”
苏婆婆才明白,莫离为何这么粘着自己,有些人讲究缘分,他们本就有缘,加上自己的“年龄”,以及对她的另眼相待,让她产生了一种微妙近似亲情的情感。
伸手将她揽在怀里,轻轻为她擦拭长发,“丫头,放心依赖老身。”
莫离趴在她腿上,眼皮有些沉,迷迷糊糊问:“您值得我相信吗?”
“值得。”
次日,陈何遇收到山庄屠夫送出的两则消息:一,夜笙歌手里有一种蛊虫,名曰泣泪蛊;二,张鸣礼于昨日被夜笙歌撵出山庄,为了摆脱隐卫跟踪,不日才会与他们汇合。
纸团后面附了一行小字:小妹无恙,兄长宽心。
翌日傍晚,收到回信的莫离独自在山庄内遛弯……周烟儿不见了,难道潜入山庄来帮忙了?
莫离心下忐忑,怕周烟儿莽撞胡来。
还有,上哪里去抓怪人呢?
就算山庄内有怪人,也定然被全方位监视,还不如抓蝉儿。
莫离有些来气,被周烟儿的自作主张气的。收回思绪,凝视葫芦门旁的山庄鸟瞰图,大致掌握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走着走着,入眼的是一片竹林,当霞光透过云层射入竹林,竹叶的倒影深深浅浅映在青石路面上,青石路面上长满苔藓,竹林入口处还摆放着两尊雨石,未曾打磨,看着随性、随意。
莫离闲适地走进竹林,不远处是一汪清泉,没有结冰,泉水晶莹透彻,缓缓流动,水面上建了一座花岗石桥,再往前走是一座六角凉亭,凉亭的边角镶嵌缃色琉璃砖,亭尖装点着玛瑙珠。
亭内设有一张汉白玉材质的圆桌,四把竹制矮凳,用于歇脚。
晚霞被琉璃砖反射出七彩光芒,玛瑙珠子更是被映照得透亮莹润,发散着嫣红的光晕,与这片绿荫交相辉映,如梦似幻。
莫离身着厚实的石榴红裙,一步步迈入凉亭。
晚风拂过,吹起如云广袖,半绾的长发随风飞舞粉霞如嫣,鼻梁挺巧,如瀑长发自发髻处斜编成一条五股辫子,歪放在肩头,垂在膝处,发尾插入几朵海棠珠花。,如同仙子入绿林,洒脱肆意。
立于亭内,观赏满园景色,心道若是雪天来此,定有一番大雪压翠绿之景。
“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达是酒中趣,琴上偶然音。”莫离喃喃道。
莫离步入另一座庭院,跟刚刚的庭院景色并没多大区别,步入凉亭坐在鹅颈椅上放空思绪,这里不失为一处宁谧幽然之所。
倏尔,一道低沉声音传入耳中,“好诗。”
莫离惊了一下,扭头看去,见苏婆婆单手负后,慢慢走来。
莫离嘴角勾起一弯弧度,“阿婆不在琉璃房看蝴蝶,跑来这里,不怕被夜笙歌训责?”
“他忙着呢。”苏婆婆唇边的笑容无比讽刺。
两人落座,苏婆婆展颜一笑,拍拍手,一只老虎狗衔着竹篮跑到脚边。
莫离认识这只老虎狗,接过竹篮,摸摸它的头。
苏婆婆解开它身上的球袋,“嗖”地扔了出去,老虎狗呼哧呼哧跑过去接球,而后又返回,窝在她脚边。
苏婆婆出亭子净手,返回后将竹篮里的茶具摆桌,“要喝龙井还是碧螺春?”
“随您。”
“好随便。”苏婆婆淡淡摇头,随便煮起了大红袍……
莫离并不在意老人家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开口道:“阿婆手法不对。”
“胡诌。”苏婆婆好心情,睨她一眼,莫离揶揄一笑。
苏婆婆拍下她肩头,怪嗔道:“成日古灵精怪的,你啊不省心,以后哪个男子敢娶你。”
莫离心中苦涩,柔柔一笑。
苏婆婆为莫离沏了杯茶,随后自顾自喝了起来。
此时,天已昏沉,太阳躲进云层中慢慢落下,满月缓缓爬上夜空,皎洁的月辉倾洒在琉璃瓦片上,将这座凉亭映衬得熠熠发光。
苏婆婆点亮小台灯搁在白玉石桌上,桌面及玉质茶具顿时映出淡淡光晕,杯具被照得半透明,里面的香茗漂浮在茶面上,透着夜明珠的珠光,像是湖面上正上演着渔舟唱晚,令人觉得幽静祥和。
淡淡茶香四溢,袅袅热气升腾,温柔的晚风,让气氛舒适静逸。
苏婆婆自腰间取出竹笛,随后,悠扬的笛声在竹林间回荡。
莫离惊讶老人家的雅致,静静听着,借着月光望着亭外的风景出神。
有多久,都没这般惬意自在了!
在一个桃园般的环境享受自然的美好!
“丫头,要看舞蹈么?”苏婆婆停下笛音,转头询问她。
娴雅气韵流露眉间,她若年轻个三四十岁,一定是个勾人魂魄的妖精。
莫离被问得一懵,却听苏婆婆说道:“我想看。”
说着抬脚拨弄了下老虎头,睡着的老虎头悠悠转醒,迷迷糊糊间被主子套上一串铃铛,推了出去。
复又吹起笛子,只是这次换了个欢快的曲子,老虎狗头扭着屁股,摆着尾巴,蹦跶着跳跃,竟然跳起了滑稽的舞蹈,身上的铃铛发出玲玲当当的声音,配合着笛声,极为悦耳。
莫离眉宇舒展,这夜甚是惬意。
老虎狗表现得特别卖力,莫离笑眯眯竖起拇指,它高兴,伸着舌头要舔她们,被苏婆婆嫌弃的推开。
两人起身离开凉亭,留下老虎狗汪汪叫。
与此同时,山庄外。
屠夫推着一车麦秸站在山庄外接受护院搜身,之后推着车走进大门,刚舒口气,护院喊住了他,“忘记搜车了。”
“今天老子回来晚了,还没喂马呢,喂晚了会被管家扣钱,兄弟通融一下,下次请你喝酒。”
护院跟屠夫每天打交道,也就不为难他了,“记得下次的酒。”
“嗯!”屠夫抚抚胸口,瞄一眼麦秸,快步往屠宰场推车。
进了马厩,四下张望,有两名护院在附近巡视,他们没注意这里。
“周姑娘,可以出来了。”屠夫声音压的极低。
推车上,麦秸被拨开,一头稻草的周烟儿爬下车蹲在地上,满脸灰土。
“我不能越过屠宰场,只能送周姑娘到这里了,凡事小心。”
周烟儿抹把脸,戴上面具,迥然变成了土妞,“放心,我记住这边的地形图了,可以自己去找公主。”
山庄内养了很多丫鬟,丫鬟分了几等,大丫鬟跟着夜笙歌和百里掣吃香喝辣,风光体面,下等丫鬟都是干粗活的,五大三粗,目不识丁,隐卫都是男人,目光自然被光鲜艳丽的大丫鬟们吸引,不去关注臭妞们。
易容后的周烟儿丑出了高度,加上一身粗布衣裙,毫无亮点,隐卫懒得多看一眼,于是,周烟儿哼着小曲朝醉蝶香院走去,一路畅通无阻。
到了醉蝶香门口,刚要跨进去,被人捂住嘴巴推进隔壁柴房,周烟儿以为暴露了,吓得一身汗,心里念叨,完了,出师不利被逮到,会不会被灭口啊。
大好的年华,就这样付之东流了……
随后,脑补了各种残忍场面。
身后之人敲敲她的头,松开了手,“你可能耐!”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周烟儿瞪大眼睛转身,哇一声抱住莫离,“吓到我了。”
莫离抿唇,有火发不出,泄了气抬手拍她后背,“不怕啊,有我在。”
“我是来帮你的。”被安抚了情绪,周烟儿恢复活力,“一个人作战多累啊。”
“你不来帮倒忙就行。”莫离怪嗔,掏出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两指一捏拿了出来,敷在周烟儿脸上。
周烟儿摸摸脸,“我是谁?”
还挺聪明,领悟到莫离的用意。
“我的贴身婢子,媚儿。”
“我记得,一个妖媚的贱货。”
莫离噗嗤笑了,掐掐她的脸蛋,“粗鄙了。”
“张大人在纸条上对她的形容是——媚眼如丝、善于勾搭,喜欢搬弄是非。”
“记性不差。”莫离失笑,张鸣礼竟然细致到,给山庄每个人附上了性格特征。
周烟儿学着话本里的妖媚贱货走了几步,扭头问:“像吗?”
“不像,声音也不像。”
周烟儿点头,“那我尽量不讲话。”
莫离点点头,拉着她往醉蝶香院走,进了西厢,迫不及待从衣柜里拽出被五花大绑的媚儿,媚儿看着眼前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瞪大眼睛,唔唔唔说不出完整的话。
——
翌日,夜笙歌坐在莫离身边用膳,笑道:“小生要在戏院唱一场,今晚有兴致么?”
“没有。”
夜笙歌余光扫到莫离面若桃李的侧颜,以及优美的雪颈,喉咙滚动两下,伸手要摸她的脸。
莫离早有防备,往一侧挪了下,淡目道:“自重!”
夜笙歌讥笑一下,“小生身边,除了你,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我趾高气扬。”
“不爽利?放我走啊!”
夜笙歌食指抵在唇瓣,示意她噤口,“对你,我乐意惯着。”
百里掣慢悠悠走进来,“还没进门就听见贤弟对莫姑娘羞人的情话,令人动容。”
动容个屁,马屁精。
莫离假笑,“庄主妻妾成群,早该习惯浓情蜜意的情话了吧。”
百里掣坐在他们对面,摆摆手,“我的婆娘们没高雅的情调。”
“恕我不敢恭维。”莫离像只刺猬,立着刺到处扎人。
夜笙歌笑道:“你喜欢听什么,小生都满足你。”
“闭嘴就成。”
一顿饭下来,莫离忍受着夜笙歌一句接一句的情话,食不知味。
离席后,周烟儿挽着莫离往西厢走,低声嘀咕,“为难你了,夜笙歌看着人模人样,原来如此油腻。”
“没看我都瘦了么。”莫离原地转一圈。
“辛苦辛苦。”周烟儿抱抱拳,一副特理解她的样子,两人对视而笑,手牵手走回屋子。
“烟儿,今晚夜笙歌要摆戏台,大部分人都会去捧场,咱们正好去找找怪人。”
“我去准备夜行衣。”
莫离扶额,“是不是傻?山庄到处有隐卫,穿夜行衣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忘记啦。”
山庄只剩几个院落未涉足,莫离想,今晚若是顺利,就可以绘制出山庄的全图,不日之后,即可拿下夜笙歌一众人!
周烟儿问:“万一围剿时,他们走密道怎么办?”
“我考察过了,山庄附近的地质不适宜挖掘,咱们的人把这里包围个里三层外三层,看他们如何地遁。”
“太好了。”周烟儿美滋滋摇头晃脑,“抓拿朝廷重犯,以后我有的吹了。”
“傻样。”莫离失笑。
一更时分,戏院内敲锣打鼓,伴着叫好和掌声,热闹非常。
莫离带着周烟儿“散步”在月光下,两人晃晃悠悠走到山庄西南角,西南角有几座幽静院落,莫离站在高坡上来回张望。
一名隐卫实在绷不住了,忽然现身,“这里是山庄禁地,非庄主首肯不得进入,请莫姑娘带着媚儿姑娘离开。”
莫离腰一掐,醉醺醺呵斥,“本姑娘是府上贵客,想去哪儿去哪儿,你敢管我?”
隐卫躬身作揖,“小人也是遵循庄主命令,望姑娘莫要为难小人。”
“偏要为难你。”话落,脚步虚浮地走向最角落的院落。
隐卫看向“媚儿”,询问道:“姑娘醉酒了?”
周烟儿摊手,“是啊,姑娘今晚心情不好,贪杯了。”
“你快去拦下啊。”
“我哪敢啊,你没听姑娘说,她今儿偏要为难咱们嘛,你是隐卫,你去阻止。”周烟儿边敷衍,边速记附近地形。
其他隐卫纷纷闪身试图阻止莫离,被莫离挥鞭挡住,“谁也不许拦我,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本姑娘今晚偏要在此舞鞭…...嗝……嗝……”
配合着打酒嗝表演,不怕他们不信。
隐卫面面相觑,为首之人飞身去往戏院请示夜笙歌。
莫离得空,朝最有疑点的院落跑去,在隐卫逼近之前,横扫一鞭,振开正房门扉,一头扎了进去。
屋内黑漆漆的,莫离却听见了类似野兽的呼吸。
隐卫涌进来时,莫离已经跳出窗棂。
跟隐卫周旋了一刻钟后,夜笙歌和百里掣面色阴郁地赶了过来。
百里掣赏给隐卫一人一巴掌,“养你们当摆设么?!”
隐卫心里苦哇,谁他妈敢伤到十二爷的心上人呐。
夜笙歌逼近莫离,一把扣住她手腕,力道特别大,莫离吃痛,甩了几下甩不开,“放开我……嗝……”
“为何饮酒?”
“乐意,你管得着么?”
“是我太纵容你了!”夜笙歌强拉着女孩往醉蝶香院走,身上还穿着戏服。
周烟儿赶忙跑过去,刚靠近莫离,夜笙歌一嘴巴掴过去,啪一声在夜色中甚是响亮,周烟儿噗通摔在地上。
“你干嘛?!”莫离心一紧,心疼的不行,使劲儿抽出手,“要来冲我来,打女人算你什么好汉!”
夜笙歌眉眼突突跳,怒火已经熊熊燃起,“好啊,冲你来,你要承受住。”
说罢,弯腰扛起她,大步走向醉蝶香院。
“放开我!”莫离在他肩头手舞足蹈,不停挥打拳头。
周烟儿捂脸坐起身,顾不得灼辣的痛觉,狂野似的飞扑夜笙歌,“松开她!”
夜笙歌正在气头上,要不然,一定会反应过来,“媚儿”对莫离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开始护主了。
夜笙歌一掌劈过去,打在周烟儿肩头,拍飞了她。
莫离咬住男人肩头,鲜血渗透衣衫,莫离呸呸几口,觉得恶心,又开始抡起拳头捶打他,视线集中在倒地的周烟儿身上,担忧不已。
临进院落时,夜笙歌命令所有人不得进来。
众人依言守在院外。
夜笙歌一脚踹开西厢门扉,扛人走进去,扔在罗汉床上。
莫离向后挪动,一脸戒备和反感,“夜笙歌,劝你不要乱来,你敢动我,本姑娘撕了你。”
夜笙歌不理会,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莫离脑子轰一声,望着敞开的门扉,想要奋力冲出去,刚起身就被男人压在软垫上……
院落外,周烟儿彻底怒了,顶着乌眼青的脸蛋,怒指一众人,“你们不让开是不是?”
百里掣和隐卫们给予严肃脸。
周烟儿握握拳,准备跟他们鱼死网破,不管自己怎么狼狈,也不能让莫离受到伤害!
倏然,耳畔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不要慌。”
声音好熟悉。
刚赶来的苏婆婆看着一众人,冷冷开口,“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