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睡的蒂莫西依旧被噩梦捕获了。梦中他回到了失去父母的幼年期,独自过着寒冷凄清的冬季。最直观的困难就是食物锐减,树上的不再挂有成熟的果实,雪地上极少有动物出没,连水面都被冻结了。
他不得不寻找动物啃食树皮留下的痕迹,赤足在雪地上追踪。梦中的他常能见到一闪而过的鹿尾、兔耳,追踪而去却一无所获。
始终找不到食物的焦虑感包围了他,他变得消瘦、脱力,喉间干渴如灼,心中心急火燎。他隐约觉得这种状态不对劲,却昏昏沉沉地难以摆脱。
终于,他凿穿冰面,喝了两口冰水安抚抗议的胃,随后伸出整条左臂捞鱼。破水声响起,等待他的不是跃出||水面的鱼,而是鳄鱼的血盆大口!
重重的“咔擦”声中,他的左臂被咬住了,他在剧烈的心跳中安慰自己,黑鳞的防御力极强,绝不会有事的……
然而那条淡水鳄突然跃起,紧||咬着他的上臂凌空翻滚。他眼看着自己的左臂扭曲变形,最终齐肩而断!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蒂莫西震愕地看着鲜血洒满冰面,怒从心起,当即扑向淡水鳄,不顾自己的断臂之伤,与敌人肉搏展开复仇,奋勇出击!
“砰”地一声,凯文被大力推下床。
后脑勺砸地的钝响与震荡感,活生生地将他从噩梦中唤||醒了。他先是托着后脑,疑惑地看向天花板,随后缓缓坐起身,看向在床上拳打脚踢的青年……
尽管他在噩梦之中饱受||精神折磨,面色苍白又虚弱,但看着这种毫无章法的拳脚功夫,还是忍不住牵起唇角——真像一只对着柜子努力搏斗的猫啊,炸毛也缺乏威慑力。
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后脑勺,起身试图将大猫推醒。然而对方执着于王||八拳,打完一套也不罢休,让他难以插手。无奈之下,他拽紧床单猛地一抖,大猫瞬间被掀翻,骨碌碌地滚下床去。
一报还一报,公正平等。
见蒂米呻||吟一声,似有醒来的迹象,凯文正想跨过床去调侃一下,眼角余光却扫到了枕头上。他蹙眉拿起那对枕头,在眼前拼凑出完整的星河与日月之画卷。星罗棋布的银光衬托着灿烂的纯金色,任谁看了都会被吸引目光。若是再贪财点,对着金银线罗||织的绣品更会爱不释手。
滚落在地的人型黑龙终于醒了过来,他迷茫地坐起身,呆呆地看着地面——怎么睡着睡着就滚下来了?自己的睡相有那么差吗?
当他看向同伴,想询问睡姿时,却发现凯文正严肃地看着两个枕头。想起昨晚同伴的猜忌,他迟疑地问道:“枕头有问题吗?”
“从酒馆到农舍,我们都有做噩梦。作为一种超自然现象,大约有三种可能:第一,我们与镇民都背负了某种诅咒,只要在镇子内活动,入睡时就会发作;第二,整个镇子都笼罩于法阵之下,时刻受到影响;第三,每一个休憩之地都埋藏着触发噩梦的关键。”
“二和三有什么区别吗?”
“大范围施法,与多处分别施法的区别。后者可能只要顾及几十个居住点,就能影响几百来位镇民,前者却要保证每一个进入施法范围的都中咒。如果同时有万人进驻噩梦镇,那么他们全都会受到影响,所需的魔力十分惊人,应当不足以持续多年,日复一日地造成影响。”
“那会不会是第一种可能呢?”
“我不确定。只能说作为魔法师,即使在排除一切杂念的冥想状态下,都没能察觉自身中咒,所以我倾向于外部施法,对我们造成了影响。”
“你觉得第三种可能性大,所以怀疑这两个枕头?”
“对。它们太贵重了,珍贵到普通人舍不得破坏,短期内又不会售出。它们是日夜枕着的贴身物品,如果在其中动了手脚,一定效果显著。”
说到这儿,凯文拔||出短刀。蒂米看着他一手拿枕头一手持刀,吞了口唾沫,心中满是不舍——金灿灿的太阳那么漂亮,让他根本不舍得损坏。只是出于对凯文的信任与尊重,他强忍着没吱声。
刀尖与枕头接触的一刹那,他抽了一口凉气,好似自己才是被划中的那个。然而定睛一看,他才发现凯文并未一刀划破枕头,而是细心地用刀尖挑断侧面的缝纫线,保持了图案完好。
将枕套开了个口子后,凯文倒出被压实的棉花||芯,检查了起来。米白色的棉花是此处的特产,表面泛着蜡质层的自然光泽,用手一抓,弹||性极好。修长的五指穿梭其间,犹如拢着云朵,疏松绵||软。
然而翻找片刻,他并未找到任何施咒物品,譬如白骨、黑石、符纸、人偶。他蹙眉思索片刻,又解开了两侧的缝合线,将枕套整个翻转,却也未能发现刺绣图以外的符文、法阵。
出于谨慎,他如法炮制地拆了蒂米的枕头,结果依然一无所获。
自己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吗?
怀疑热心的贾斯特夫妇,还拆了他们送来的礼物,这种糟蹋善人心意之事,令凯文从脸红到脖颈。羞赧之余,他也有些庆幸,毕竟证明自己多心,总比发现人心不古来得好。
他挠了挠发烫的面皮,长舒了一口气。此时他才发现,坐在床对面的蒂米收拢着散落的棉花,抚摸着扁平的枕套,一脸的委屈。
“抱歉,是我的错,我太多疑了。”凯文一边道歉,一边取来针线,将枕套原样缝了回去。
蒂莫西抱着失而复得的枕头,终于宽慰了些许。他再次感慨缝纫是个好手艺,只是不知为何,凯文不愿意教他——他能品出对方话中的推诿与搪塞,如果不是他深知凯文的人品,一定会以为自己被糊弄了。
敲门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爱葛莎洪亮的嗓音:“醒了吗?我煮了点粥,一起来喝点吧。”
蒂米欢呼了一声,跑去打水洗漱,并用最快的速度坐到桌边,眼巴巴地端着碗等投喂。
凯文取了点肉干,给精瘦的摩尔补充营养,也算是回报热心慷慨的爱葛莎。母子俩多日未见荤腥,便高兴又感激地收下了,对二人的态度也更亲近了。
作为小小的顶梁柱,摩尔一吃完便拿着农具出门了。他总想以自己瘦弱的肩膀,扛下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蒂米刚想跟去帮忙,便听到了凯文与爱葛莎的对话:
“你们晚上会做噩梦吗?”
“当然,有时整宿整宿地,怎么都醒不过来。”
“可你和你丈夫的精神状态完全不同。他直接用药草麻痹自己,你们却和正常的农人一样。”
“嗨,家里的钱都被他花光了,就算我和摩尔想混吃等死也不行啊。”
“你不怕那些噩梦吗?”
“和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公搭伙过日子,与孩子一起吃苦受累,日子却一天不如一天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早就活在真正的噩梦里了,还怕什么虚幻的噩梦?”爱葛莎轻描淡写地说着,破罐子破摔的语调却透着无奈、痛苦与沧桑。
“说起来……摩里斯呢?他不起来吃早餐吗?”
“哎,这混球得睡到中午了,起来吃个午餐就回去继续伺候那几株破草。要不是摩尔懂事,真不知道这日子要怎么过下去……”想到孩子吃苦却前途晦暗,爱葛莎有些哽咽。
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补救道:“抱歉,难得遇上个能说话的,就忍不住倒了点苦水,像个怨妇似的,吓到你们了。”
凯文摇了摇头,有些悲悯地看着她,缓缓地道:“丈夫靠不住,还拖累了孩子,你就没想过和他分开过吗?”
爱葛莎彷如听到了什么荒唐之事,瞪大了眼,诧异地道:“那怎么行?我们是夫妻呀。就算他混球了点,我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呀。”
“可他丢下你们不管了。”
“这……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都是那破草害了他!”农妇开始不知不觉地为自己的丈夫开脱。
凯文并未因此觉得对方活该被拖累,他理解夫妻利益一体,难分彼此。他更怜悯、更耐心地道:“当他能成为你们的依靠时,就值得你们付出与回护。当他放弃一切责任,转而成为一个无底洞时,你们不该被拖累得坠入其中。摩尔还小,他应该有更明朗的未来。”
爱葛莎依稀觉得对方说得有理,却逃不出定势思维:“可、可是孩子他不能没有父亲啊!”
“为什么不能呢?孩子是你十月怀胎,经历了痛苦与生命危险生下的,也是你半夜照料,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的,丈夫会比你出更大的力吗?如今他浑浑噩噩的,万事不管,孩子与没有父亲又有什么差别呢?”
蒂莫西越听越觉得古怪,他不懂疏不间亲,只觉得凯文作为一个暂住的外人,劝夫妻分开有些奇怪。想起凯文阻止自己教训推搡妻子的丈夫时,说的那些话,他又有些迷惑——人类的婚姻与家庭,难道不是温暖的代名词吗?
作为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他一直向往着能与父母共同生活,他觉得摩尔应该也是。而凯文劝说与拆散的行为,令他太过费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