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凯文端着醒酒汤上楼时,某种大醉猫还睡得正香。
他好笑地捏了捏醉猫的脸,将他半扶起身,听着他说的“我还要喝”,端起了配置成醒酒汤的果汁。酸酸甜甜的果香味袭来,醉猫鼻翼翕动,双眼半睁不睁地,眯着条缝儿,显然还没睡醒。
凯文试着倾斜杯口,馋猫的上唇沾上微凉的果汁时,便本能地啜饮了起来。直到“咕嘟咕嘟”地将果汁喝了个底朝天,他才舔||了舔唇,缓缓地睁开了眼。
凯文放下杯子,面对同伴那直愣愣的目光,柔声道:“怕你宿醉不适,所以准备了醒酒汤。现在好点了么?清醒了么?”
见蒂米目光涣散、慢半拍地点了点头,凯文伸出三根手指,问道:“这是几?”
“四!”醉猫斩钉截铁地答道。
“哦?那这是几呢?”凯文比出了四根手指。
“五!”醉猫抬头挺胸,自信地给出了答案。
“真的是五吗?你再瞅瞅?”凯文耐心地提示。
醉猫伸出爪子,掰着同伴的手指一根根数了起来,随后恍然大悟地展开其屈起的拇指,开心地道:“是五!你少伸了一根手指!”
某只醉猫用“帮你纠正好了,不用谢”的态度,骄傲地扬起下颌,仿佛在等待夸奖。
凯文挠了挠猫下颌,无奈地道:“好了,确定你醉了也不会吃亏。”
“亏不好吃,还有我没醉!”醉猫大着舌头道。
凯文失笑,干脆让醉猫再休息会儿,或许等自然醒了就好。反正蒂米只是一杯倒,他并不是很担心酒后的副作用。
于是人型黑龙幸福地钻回被窝,继续做自己的酒后美梦——他养大了一群兔子,将他田里的萝卜都消灭光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有了自我意识,脱离了方才童话般的美梦,感到自己正浑身舒展地躺在一张床上。他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无比惬意。
微醺的状态下,他飘飘然地,只想无拘无束。他先是化出长尾,让褥秃毒草的功臣钻出被窝透透气,随后他自然而然地化出龙爪、龙鳞,呈“大”字型摊在床上。
向外弯曲的犄角破茧而出,薄薄的鳞片攀上他的侧颊,令人类的皮囊面目全非。但还不够,他想释放最真实的自己……
酒劲突破理智,催动着血脉之力流转。人类的脚掌变成了漆黑硬实的兽爪,他的身躯开始不断膨||胀……
直到他一脑袋顶||破了墙壁,看到了隔壁住客那惊骇欲绝的面庞,蒂莫西才猛然回神,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不妙的境地。然而他的身体还在不断地变大,卡住他脖颈的石墙瑟瑟发抖,住客则在尖叫中夺门而出!
想到这里的动静会惊动更多的人,蒂莫西急了。他摇晃着脑袋想要脱困,脖颈稍加用力,石墙便随之崩碎。横梁断裂,坍塌的屋顶迎面而来,砸了他一身。坚硬的黑鳞挡下了一切冲击,他不痛不痒的,心中的焦虑却抵达巅峰。
他想要恢复人型,但体内奔涌着的血脉之力趁着酒劲,丝毫不听使唤。他试着站起身,仅在半蹲着的状态下,他的视线便高于屋顶,轻易地俯瞰着半个小镇。
糟了,好像一时变不回去了,怎么办?
他下意识地摆动着尾巴,以示焦虑,然而龙尾轻轻一扫,酒馆的一面墙体便轰然倒塌,惊得他夹紧尾巴,浑身僵硬。
回想着酒馆的大小,蒂莫西十分确定,现在的他还没完成变身,不然体型至少有现在的十倍!他会将整座酒馆都压垮的!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或许是醉酒后遗症,黑龙的脑内乱成一锅粥,都快煮开了!
忽然,他听到了紧急赶往楼上的脚步声,他的身躯愈发僵直,即使夹紧了尾巴都不能体现出他十分之一的惊慌失措——有人上来了,凯文会不会位于其中,与面目全非的自己撞个正着?
自己该怎么解释?推说误喝了变龙酒吗?
“砰砰”两声,因门框扭曲而卡住的门被踹开了,以酒馆老板为首的一群男人手持武器闯入屋内,惊诧又恐惧地仰首看向了它。
蒂莫西顾不得那一个个惊掉下巴的表情,直接将目光投向了站于队尾的凯文。
现在的它像大象般坐着,即使夹着尾巴都几乎填满了两间房,人类的身高仅能齐平他的脚掌。这般夸张的高度比,足以在每一个人类的心头印上恐惧。蒂莫西仿佛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一头漆黑的巨兽。
它开口想要解释些什么,然而发出的只是低沉的兽吼。
凯文的神情瞬间变了,他吼道:“你把蒂米怎么了?”
鸠占鹊巢的蒂莫西低吼了两嗓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床都被它压扁了,人恐怕也……”
“不,人一定是被他给吃了!”
两个酒客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出了最糟的推测。眼看凯文面色铁青,蒂米慌忙摇起了爪子,想说自己没吃人。见它抬起硕大的利爪,所有人都举起了武器。
就在这一刻,破旧的酒馆终于承受不住尚未完全变身的黑龙的重量,“轰”的一声垮塌了一大半。
蒂莫西一屁||股坐在了碎石土渣中,给小镇带来了强烈的震感。更多的镇民们涌||出木屋,见到它后举起了农具,满脸的恐惧。
“怪物、怪物出现了!”
“怪兽砸塌了酒馆,它要吃人啦!”
“快来人啊,快把它赶走!”
“梦魇巨兽降临了!”
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中,蒂米感到自己很冷。前一刻还是受镇民欢迎的勤劳青年,后一刻就成为了人人喊打的巨型怪兽。
然而他只是做回了自己……并不小心压垮了半栋楼……
蒂米心虚又委屈,下意识地看向了凯文。以往即使他做错了事,但只要委屈巴巴地看着对方,就总能得到细致入微的关怀与安慰,这是他心灵的寄托。
眼前的凯文从废墟中起身,猛然向它发射||出刺目的光束,并大吼道:“怪物,把蒂米交出来!”
蒂莫西的心如坠深渊,它的大脑亦随之一片空白。它无法解释出声,痛苦又伤心地低下了头……
连凯文都认不出自己,它是一头招人惊惧、遭人驱逐的黑龙……
---------
酒馆一楼的厨房||中,巴特勒看着凯文侍弄着一桶洗净的麦粒,还往里加冷却水,便疑惑地问道:“你让我看顾的就是这个?”
“对。就这样浸泡一天后,你替我捞出麦粒,放入箩筐内,每天用温水……大约是皮肤感到有点凉的温度,淋芽两三次,经过三四天后,我就会来处理下一步。”
“你是想做麦芽汁?”
“加上碎玉米等,我想做麦芽糖。”
“原来如此,难怪你让我这个酿酒的看顾着。”
巴特勒若有所悟,应下了这件小事。之前,凯文用那枚金币向自己购买了一批食材,借用厨房,一边制作食物,一边与自己闲聊。他看着一把找零,本想免费提供,对方却坚持付款,绝不占便宜。这种一码归一码的态度,深得他这个酒商的好感。
他们抛开“神恩”的话题,聊了香料与调味料。他阐述了自己对于酿造葡萄酒的看法,对方则描绘了富人们使用覆盆子、杏、草莓、石榴等进行酿酒的场景。金发的药剂师毫不藏着掖着,坦然地教授他如何用杏仁、桑葚、牛奶等作甜葡萄酒。他们还讨论了啤酒酿造过程中添加的素材,包括苹果、肉桂、月桂、鼠尾草、薰衣草、甚至面包屑等等,对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给予了他博学多才之感。
他这才发现,那张治疗感冒的热酒配方对于凯文而言,真的不值一提,契约的存在不过是用来遮掩他们的真实目的而已。在他酿酒开店的数十年中,这枚金币应该是花得最有价值的,他得到了一个学识渊博且大方坦率的盟友。
他决定尽快兑付尾款,绝不摆出小人行径丢人现眼。
事实上,凯文并没有巴特勒想象的这么全能。当初,炼金师协会的发展就如玻璃工坊一般,受到了摄政王与保守派势力的打||压。好在雷蒙德六世频出奇招,一方面播种了大量航海时代引进的土豆、玉米等物种,一方面令炼金师协会靠研发烹饪、酿酒配方而起家,餐桌上的变革广受百姓与贵||族们的认可,协会这才站稳脚跟,投入对炼金术与药剂学的研发。
所以凯文这样的炼金师,往往拥有一笔隐形的财富,那就是大量半公开的烹饪与酿酒配方。但这不代表他精通烹饪与酿酒,充其量也就是理论上的行家,与世代相传的大厨与酿酒师不能比。当然,这不妨碍他与实干派融洽相处,知识的传播与交流,往往能碰撞出灵感的火花。
就在他们聊得尽兴之时,头顶的楼板震动了一下,灰尘簌簌而落。更糟糕的是一声巨响传来,惊得巴特勒摔了杯子。凯文辨认出声源地,同样面色一变,用布盖住食物,旋即两步并一步地跨上木梯赶往二楼。
不出意料,声音是从蒂米的房内发出的。然而无论凯文怎么敲门、呼喊,同伴都没来开门,甚至未发出一声回应。
难道药田由噩梦镇的幕后黑手控制,这就循着蛛丝马迹,前来制住蒂米了?
如果蒂米因此而受到伤害,出谋划策的他绝不会原谅自己!
凯文用肩撞上了门板,在外人面前,他甚至没有放出光盾抵挡一下反作用力。巴特勒第一次看到这般失去自制的凯文,在他的眼中,对方应该是理性沉稳的,又怎么会放着自己的钥匙不拿,用血肉之躯去撞门?
他匆忙找出对应的钥匙,将紧闭的木门打开了。
凯文立刻闯了进去,见到的不是空无一人的房间与破损了一角的墙面,而是呆呆地坐在木床中间的蒂米——这个“中间”不是指床上,而是床板破损后留下的空木架中。
“怎、怎么会……”巴特勒看着床单被褥如破棉絮般盖着破碎的床板,瞠目结舌地道,“床怎么塌了?”
看着坐在废墟中的青年,他明白了那声巨响从何而来,可多大的力气才能将坚固的木床坐塌?这简直是史无前例的!
黑发青年目光呆滞,久未回神——方才,他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吗?
他在梦中委屈又悲伤,无法面对凯文的追责与对立,饱受惊吓后猛地一蹬腿,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逃离。没想到身下再次传来“轰”的一声——梦中的酒馆没塌,现实中的床板却塌了……
他顾不得隔着被褥,臀||下被碎木片扎的不适感,反而呆滞地坐在废墟中,无所适从。若非方才的一幕幕只是噩梦,他恐怕早就心灰意冷地逃走了。
正值众人上楼来查看,他听到凯文的呼喊与敲门声,甚至都不敢开门。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尚未经历这一切的同伴,他不是对凯文没信心,而是对自己的巨龙原型没信心。
就像他敢于摔打一条鳄鱼,但若是对方放大百倍,对人型的自己而言也是恐怖巨兽,光是那细塔般的利齿便足够骇人。在那种形态下,丧失语言功能的自己,根本就无法与人沟通。恐怕它一张口,所有的人都会在极度恐惧中举起武器,或者转身溃逃。
前途晦暗,人型黑龙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