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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2、浮生(正文完结)(1 / 2)


才打开硬脑膜,刘主任就喊暂停:“师妹,先停下,患者心律不稳。”

李敏只能立即停手。

周主任本来要离开了,见状停住了脚步,他跟陈文强交换一下眼神,那眼神里的意思分明是——要遇到麻烦了。

这麻烦的内在源头,依目前医学的发展程度还只是猜测,猜测患者的潜意识是抗拒手术,但是病症的临床表现,逼得其又不得不来医院求医。这种心理状态可能会导致中枢神经系统出现异常反应。

邓大夫呐呐道:“这个患者头疼了快一年,恨不得在门诊就立即做手术了。他会抗拒手术?”

刘主任在密切观察患者的心律变化,等患者的心律在她用药物的调整下趋近正常了,她笑着对邓大夫说:“你们是不是没开心理学那门课啊?”

邓大夫点头说:“跟你和李主任的五年制本科比,我们少了十来门科呢。”

陈文强就点名:“路凯文,这情况你用心理学解释一下。”

才和杨宇一起到手术间不久的路凯文,愣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地回答:“我觉得用弗洛伊德的‘本我’、‘超我’、‘自我’应该能解释他这种情况。在他内心深处的‘本我’,是抗拒这个手术的。现实生活里的‘超我’,又逼迫他在头疼症状前不得不屈服、不得不来医院做手术。‘本我’和“超我’之间的矛盾,令他的‘自我’压力很大。承担协调‘本我’和‘超我’作用的‘自我’,就会以一个夸张的宣泄方式,就是他在门诊还有住院后表现给我们看的,带有急切的、想在门诊做手术的表现,就是协调矛盾后的假象。”

邓大夫被他的一串种种的“我”,说得有些方。原来大专和本科,还隔了“弗洛伊德”,这好像、自己好像听说这个人,是那个哲学家吗?

“然后呢?”陈文强追问。

“然后就是现在的这种情况。‘超我’抵挡不了病症的压力来医院,我们虽然给他做了麻醉,但脱离‘自我’协调的‘本我’占据了他的意识。我猜他是用这种心律不齐逼迫我们放弃给他做手术。”

这个猜想听起来与麻醉后的患者失去意识相矛盾。但在手术间里,实习生和护士在手术遇到风险时,照例要闭紧嘴巴不吭声的;而邓大夫早被路凯文的一串“我”弄昏头了。且他的调动手续正在办理中,他目前是比实习生还“怂”、比器械护士还遵章守纪的模范。

能说话、有资格说话的一个院长和三个主任,谁都没开口反对路凯文。

见此情况,杨宇把自己往后缩了又缩。他决定回去就问明白本科生开过的所有科目。不管是考查课还是选修课,都要认真地当成考试课来对待。自己和本科生的差异,绝不是那个红本子上的几个字。(注:心理学是考查课。部分考查课与选修课是开卷考试。)

路凯文回答了陈院长的提问后,他眼含疑虑地看了李敏、再看陈文强,然后眼睛落在陈文强身上,似乎在等陈文强吐出停止手术的命令。

患者的手术能停吗?

陈文强不动声色地跟器械护士要洗手水,杨丽赶紧把准备好不锈钢盆伸向巡台护士冯姐。半瓶生理盐水倒进小盆里。

陈文强极其冷静地站在污物盆前冲洗手套。患者出现了这样的反应,自己想给邓大夫多一点儿操作机会的原计划,看来是行不通了。

陈文强手心搓手背,让乳胶手套与自己的手更贴合。他在手术台患者心律恢复后,把实习生和邓大夫都赶了下去。自己上前接过助手的位置,然后吩咐李敏:“小李,你继续。记得动作要轻柔,要快!”

“是。”

李敏明白手术是要继续的,不然就这样关颅,跟患者、患者家属解释什么‘本我’、‘超我’、“自我”的,基本是没可能说通的。在西医这个需要实锤、实际数据的治疗领域,不是虚而又玄的中医,没人会接受他们这样停止手术的理由。

……

手术断断续续。不仅是中间数次心律的问题,还出现了血压增高,而且收缩压一度还曾飙到180mmHg。这使得原本止血做得很好的头皮、硬脑膜等,也出现了小的渗血。至于异常的脑电波——高频高幅的棘波放电,那更是频繁发生了。

李敏遵从陈文强的每一步指示,在患者允许她触碰的时间段,尽可能地轻柔且快速地接近病灶。然后在不得不停下来的时候,就坐在皮凳上歇气儿。

这样的艰难手术过程,是李敏从没遇到过的。

手术不得不进行下去。患者就医是头疼难忍,手术诱发的异常放电,是很明显的症状性癫痫。就这样关颅下台,对患者来说是极为残忍也不能接受的——头疼没有解决,又出现的癫痫。

陈文强故作轻松地笑着和周主任聊天,说起某年某月,他在南方主刀一个脑膜瘤的时候,也是这样做做停停、停停再做的手术。

“那本应三个小时内就完成的手术,最后用了六个小时还不止。”

陈文强唏嘘的语气,令李敏皱眉,这个手术原计划就会在五个小时左右的,按老师的说法不是要十个小时出去了?

……

但这台手术实际上没有持续了那么久的时间,但也花了八个小时以上了。等大部分的胶质瘤暴露出来,陈文强让李敏下台休息。李敏额头上的汗出得太多,那绝对不是手术难度高这一个因素引起的。

刘主任把患者交给周主任看着,自己和巡台护士凤姐把李敏架出手术间。

“师妹,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先去洗手间。躺一会儿就好了。”李敏有气无力地硬撑。

冯姐把李敏送到洗手间的门口就回去了。刘主任站在门口等李敏。她把李敏送到更衣间长凳那儿躺好,找了不上台的护士守着,才急匆匆地回去6号手术间。

*

李敏枕着值班大衣昏睡了一大觉,她是被不断进来更衣间的脚步声惊醒的。

“小姑奶奶,你可醒了。有什么不舒服的没有?”李敏睁开眼睛就看到手术室护士长关切的眼神。

李敏摸一下自己的肚子,穆彧好好的。她笑着回答护士长说:“嗯,没有。几点了?”

“五点半了。”护士长见她说孩子没事儿,立即就换了一个表情。“没事儿就赶紧起来。回去多吃点儿。怀着孩子省中午饭,攒钱不是这么个攒法。”

李敏呐呐。她慢慢从长凳上坐起来,把身上盖着的被罩折好,交给那个照顾她的护士,起身换衣服回11楼神经外科。

11楼的走廊里,来来回回都是送饭的家属。她不时地朝与自己打招呼的人点头。打开主任办公室的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桌面上的保温桶,那里放着她的午饭。

李敏顾不得其它,站在办公桌前先把保温桶里的鸡汤喝了,然后又把里面的鸡肉挑吃了……肚子里有食了,烧心的感觉下去了。吃了大半后,她才觉得终于把自己找回来了。

锁上门去护士办公室。

已经接班的夜班护士温暖告诉她:“马大夫他们吃饭去了,陈院长去了ICU。”

“嗯。那我去趟ICU。”李敏转身欲走。

“李主任,你脸色不好看,你回家休息呗。今晚是陈院长的夜班,我看他刚才带着马大夫他们查过房了。”温暖很关切地劝李敏。

李敏抬手摸脸,笑着对温暖说:“我刚才睡了一觉,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的。那个陈院长夜班,你赶紧让卫生员把值班室彻底消毒一下,床单被罩什么的都换了。等会儿陈院长回来,你告诉他都换过了,他会去值班室休息的。”

“好。”温暖拿着盘钥匙陪着李敏往外走。“那个李主任,是不是今天的手术很难做啊?”

“嗯。”李敏心不在焉地答应一声,又叮嘱温暖:“你让护理员把值班室的烟味弄干净了。陈院长戒烟了。”

“好。”

李敏虽吩咐了温暖,还是在心里记下了此事。自己要记得提醒马大夫、邓大夫,再不要在值班室里抽烟了。比起12楼的主任办公室,陈院长在11楼休息对科里更好。

*

李敏挪到ICU,见陈文强、麻醉周主任、洪主任在办公室里说话。她悄悄换了衣服去看科里躺在ICU的两个患者。

昨天做手术的那个患者看起来不错,氧气面罩换成了鼻导管的低流量吸氧方式,手上的那路液体通道已经封了。他的特护在往鼻饲管里给他打营养素。

他看到李敏就两眼放光,抬手朝李敏挥舞。背对着李敏的护士,见了他的动作回头。

“李主任。”那护士跟李敏打招呼。

“你夜班啊。打进去多少了?”

“这点打完就200ml了。”护士一面回答李敏的问话,一面把注射器里剩余的营养素打进去。然后又抽了一管温水冲鼻饲管。

“李主任,”患者等护士收拾好注射器,用小弯夹上鼻饲管后,问再看护理记录的李敏:“李主任,什么时候这个管子能拔了?我可以自己吃东西了。”

“暂时还不能。有些药还得从鼻饲管给。你再坚持一下啊。”李敏想想又安慰他:“很快就能拔的。等这些都拔了,我就接你回11楼了。”

患者两眼放光,使劲朝李敏夹夹眼。李敏继续看着一天的护理记录。特护等李敏看完护理记录、改动了临时医嘱后,立即按照医嘱用药。

李敏朝患者点点头,对他说:“好好睡一觉,也许睡醒了就在11楼了。”

然后她去看今天术后的那个患者。

他只与这个烟雾病的这个隔了一个拉帘的位置,但李敏知道那位置离值班大夫更近了一些,也知道那拉帘即便是打开的、也意味着另一种不能言说的潜在风险。换言之,就是这个患者随时有死亡的可能。

平躺在监护床上的患者,只露出了五官。包裹得严实的头部,身上覆盖了白色薄被,床边的心电监护仪,脑电监护仪,还有从手术室带回来的气管插管连接的呼吸机,这一切都给了李敏非常不好的感觉。

她先翻开手术记录,果然陈院长已经把手术记录写好了。她禁不住涌起惭愧来,为自己的工作要老师帮忙完成感到惭愧。

李敏看完病历去看护理记录。把护理记录交还给特护时,她发现陈院长站在患者的床位。不知道他何时过来的。

“老师。他……”

陈文强点点头,对李敏说:“走啦,回科里了。”

李敏跟着陈文强把ICU的袍子挂好,俩人离开ICU。

在电梯间,陈文强就说:“小李,神经外科就是会有一些患者,在手术后永远也不能苏醒过来了。你不用太难受。”

李敏沉默地点点头,这个手术她做了大半,她相信自己心里难受,老师的心里也不会轻松。

“老师,我们俩为做胶质瘤的手术,前年在实验室做了那么多次的练习,”李敏深呼一口气:“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去实验室继续练习。”

“但从稳定手术技巧来说,你保持每周这个手术量就够了。剩下的,你等孩子出生以后的吧。我之前告诉过你,你现在是特殊时期,实验室能少去就少去,能不去就不去。”

“嗯嗯,我记得的。路凯文他们都是自己去实验室练习。”

电梯到了,李敏跟在陈文强的身后进电梯。

电梯工笑呵呵地跟他俩打招呼:“陈院长、李主任,才从ICU出来啊。这都快7点半了。”

李敏下意思地看下手表,可不是么,在ICU耽搁的时间太久了。

从16楼到11楼,这个时间没什么人用电梯,中间没有停顿,似乎就在陈文强对电梯工点头的一瞬间,就到了11楼。

经过护士办公室,温暖看到陈文强和李敏进来洗手,立即提高声音说:“陈院长,值班室的被套床单都换过了,刚才开门开窗换气了,你可以去歇会儿。”

陈文强对温暖笑笑,说:“那我去值班室躺会儿,有事儿你喊我。谢谢你啊。”

温暖拿着盘钥匙走过来,对陈文强说:“陈院长,是李主任安排的。马大夫和邓大夫说他俩去那个值班室。”

另一个值班室里安放有4张上下铺,马大夫和邓大夫都过去,即便再加上杨宇、路凯文,哪怕四个实习生今晚都留在科里睡觉,也有足够的休息床位。

李敏等温暖说完话,对陈文强说:“老师,那我回家了。”

“好。回去早点休息。明早8点过来就行。”陈文强温和地叮嘱李敏。

“嗯。”

*

李敏背着书包、提了饭盒兜离开医院。

天色已晚,几颗尚算明亮的星星,在遥远不可测的天空里,不为人注意地、悄悄暗示自己的存在。篮球场那边还是有年轻人的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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