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睡着了。
父母与她说了一车话,说着说着,两个人又有了分歧。
但不是吵架。
他们虽然声音略高,语速略急,跟那些传闲话的婆子们说的吵架不是一回事。
黛玉甚至觉得父母更亲近了。
他们那些话有的她懂了,有的不很懂,但此时对于她来说,已经是睡觉最大了。
林如海用被子包着她抱回房间,王氏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给她揩了牙,抹了脸。
林如海看向女儿的眼睛里透着山海一样深刻地温柔。
黛玉呼吸平稳,小胸脯规律起伏着,睡得哼哧哼哧。
为黛玉打算的时候,林如海总有许多凌乱的想头,想得多了,又总觉有什么关键处他还没有抓住,便坐在女儿床头理顺思路,才好再说服贾敏去。
林如海子女缘薄,三十岁起常会观摩别人是怎样对待儿女的,几乎将养育一事当作学问来做。
这世间有一等人,对子女期望极高,甚至挑最惊险的路让儿女去拼,比如他岳家的二舅兄。
中秋时岳母来信,明年开春,二舅兄的长女元春会入宫做女史。
林如海便不大赞同。当年废嫡之乱后,圣人确实不待见他们宁荣二府,但到底势力根基还在,老圣人也在,慢慢教养子孙也能起来。二舅兄何急于此?从前他便一味严厉,逼着长子读书上进,才把那样乖的孩子逼得没了,如今又巴巴地以女求荣,实在与他端方君子之气不相符。
有一等人,对待子女不闻不问,放任自流,比如他那大舅兄,因废嫡之后心灰意冷,一心倒腾古玩并与姬妾做耍混日子,把大舅太太生的嫡长子混没了,他悔的什么似的,还落下了听见孩子生病四个字就要手抖的病根,结果呢?只把他二儿子送到岳母那里就万事丢开了。
林如海也不大赞同,别说圣人没治他的罪,更不管他养不养儿子。只岳母的年纪,哪里能事事周全,还不是丫鬟婆子们在养,又哪里能教他什么?
养不教父之过,当父亲的撒手了,都推给老娘都推给妻子,那才是大错。
这大概也是他们子女得的容易,都不珍惜。轮到林如海,他百般为儿女打算,便在这两种风格间取了个中庸之道,只想儿女人品不坏,富贵永年,这种在他们这样的人家也常见。
天家以下有四王八公,再有几个侯府,爵位上支出不小。故,以后朝廷若无大事,再难封爵。子弟们出头越来越难了,还不如求平安妥当。
林如海从前便要做贤臣名臣,靠名声在士林托着女儿,寻个清贵人家好好待她罢了。此事是他想差了,不必再提。
再有一等人,是林如海最最看不惯的。竟将儿女当作禽畜一般奴役使唤,儿女得任打任骂任劳任怨,被百般勒掯,林波林涛等就是这样的人。
林如海也是食人间烟火的,仓廪实而知礼节,他是熟读的。若是那些几代穷极,完全不通教化之人如此,也就罢了。偏偏林家怎样说也有小康以上,断断不至于如此。可见其人品是天生的坏。
林如海与他们备了几样教训,此前且先让人好好调理他们,具体怎样他也不过问,人还在就行,且先撂开这等小事。
林如海旁的学问如渊似海,这方面自觉还有大不足。只因古来总有教孩童学做人的,却少有教父母学做父母的,尤其是只独一个女儿的成功先例甚少,他要开创先河,着实不易!
林如海又将古今上下各色人等为父母的又想一遍,再没所得,方去睡了。
*
此时,林如海最看不上的那种爹——林波正喊呢!
他三个被绑上马车一路送到一处所在,竟是扬州府的监牢!
马车一停车夫就将他们踢下车,径直走了。
牢头接到他们一路骂骂咧咧,重新绑了锁链,将三人推进了一间牢房里。
三人颠颠倒倒说什么是“盐课林老爷叔公”,“林老爷兄弟”也没人信他们。
看守的兵卒反倒走来给了他们几鞭子。
“别嚎丧!耽误爷爷们吃酒打牌,有你们好果子吃!”
“兵爷,我们真是林老爷亲戚,住他府里呢!衣裳也是他买的,刚还在他府上吃酒,不知哪里一伙强盗将我们绑了来。你去给林老爷报个信,他必然有赏的。”
那兵卒噗地一声,嗤笑道:“别做梦了,我还是天王老子呢!”
“趁早告诉你们,林老爷早识破你们了,冒名顶替了他的亲族,还拿他的名头招摇,骗吃骗喝的,街面上都传开了,林老爷听说后就派人来了。”
“你们坑骗了千多两,他都自己替店家结清了,还说自己识人不明,受了哄骗,如今可不是他亲绑了你们来?”
周围各牢房听到有新抓来的骗子千多两,都来看热闹,有起哄这三人要听他们如何行骗的,有说林如海自家亲戚都不认识不配做御史的,有说林如海是好官难得,自己若是碰见他就不会犯事进来的。
一片乱哄哄中,三人闻着恭桶的骚臭,总算明白自己是给林如海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