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刚才说的不一样啊!
怎么你们读书人家的夫人,还有两张脸呢?
因裴夫人并不正面回答问题,喜欢绕圈子,又有许多地方不许男学生去,许多人不许男学生见,黛玉一行人在此耽搁许久,才调查完毕回家。
桂姐儿心里直接给裴学政家画了个大叉。
相比之下,汪春来汪总商家就直接多了。
约定好的时间,汪春来特意留在城中宅院内,大开中门迎接黛玉一行人。
桂姐儿就见汪家一大群人,据说是所有在扬州的男女老少都来迎候,站成两溜雁翅。
态度庄严慎重。
当时黛玉也吃了一惊,道:“总商待晚辈何至于此?”
汪春来亲自领着黛玉到正堂,全家躬身以师礼相待。
这是另一种的浮夸。
不过这种浮夸桂姐儿觉得爽啊,不觉得被冒犯,不觉得自家宝贝小先生被狗惦记。
但当时黛玉十分不受用来着。
说本朝固然有儿子拜师,若是其父无功名,全家一起跟着跪拜的。但黛玉自认还算不得正经先生,又不是拜师的时节,何必如此大礼?
何况汪总商只是自己不要朝廷六品功名,也不买功名捐官,他族中当官的也有的,黛玉便十分逊谢,避开了这礼,坚持说自己年幼德薄,折了她了。
汪春来仍旧十分郑重,桂姐儿听他家的丫鬟说,比招待林如海还郑重。
桂姐儿也能感觉到,汪家这样做并非看傅先生的面子,也并非是想要黛玉做儿媳妇的那种,而是有求于人,还有点像新学的那个词——“奇货可居”。
之后,汪春来也开了一席,席间对黛玉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黛玉问了好多桂姐儿听不懂的问题,听到她头大才散。最后汪春来求了黛玉什么东西,桂姐儿也没记住。
至于在牛起家里,一出来桂姐儿就哭了,哭得记不清细节了,就觉得痛到骨头里了。
黛玉却是最难忘这段,多少年后都记得清清楚楚。
牛家只有一个小小的屋子,小小的院子,是赁的房子。
牛起父母和牛起都在家。
三人迎到黛玉一行,屋子院子就满了,几乎转不开身。
牛起父母十分局促,不停地搓衣角。
家里也不知擦了几遍地,湿漉漉的,他们就一直提醒不要跌跤。
牛家的桌椅都是借的,自家桌椅碗碟根本不能拿来待客。
好在黛玉一行也不要人招待。
牛起的父亲讨好地道:“马上,马上就借来碗了,家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水是总有的,早上新买的甜水,干净的,先生漱漱口也好。”
说完便踢了踢牛母,让她去门口。
牛母在门口便骂:“奶奶个腿儿,死妮子磨蹭什么呢!”
屋里人都听了个清楚。
不一会儿一个瘦胳膊瘦腿儿还有些鸡胸的女孩抱着大摞碗进来了。
地上滑得很,她走得特别小心,放下碗又被牛父拍了两巴掌,赶着她跑出去打水。
她比桂姐儿刚来的时候还不如,衣服裤子都是短的,勉强蔽体。
扬州还没热到那个份上,牛起父母跟牛起都还穿着旧夹衣。
黛玉此回带了雪雁,青庄,桂姐儿,林溟,汪泉一共五个女孩子,脸色都不太好,桂姐儿脸上闪过好多痛色。
书屋里才教过的,不能挑食,及时补充钙质,不然要得佝偻病,鸡胸,畸形。
她们都向牛起看去。
牛起就很健康,四肢上有些许肉,身姿挺拔。
牛起脸刷地红了。
其他七八个男学生也觉窘迫。
“你妹妹?”
“嗯。”
屋内的气氛尴尬起来。
黛玉一句“去帮忙”打破了尴尬,众人都抢着去了。
牛起父母就差把黛玉当祖宗一样供起来了,哪能让客人干活,只是拦不下这许多人。
黛玉收敛神色,拉着他们问问题,那边桂姐儿也拉着牛起妹妹说话。
这牛父失了乡间的地,在码头做苦力,牛母也做些零散活,赚几个钱,还要赁屋子,还要被码头帮派克扣掉一成,剩不下什么,牛起从前能认几个字还是趴在私塾门外偷学的。
侥天之幸能被林家看中收去读书,不要他家束脩,衣裳三餐尽有的。
日子好多过了。
女儿也不必丢沟里喂狼了,能帮衬着做家事。
牛父牛母是真心实意想给黛玉跪下磕头,黛玉并不受这礼,只拍了拍牛起的肩膀。
在桂姐儿的呜呜呜中,这次家访结束了。
黛玉踮着脚,拿自己的帕子给桂姐儿擦脸,牛起在远处抻着脖子看。
终有一日,女子们再不委屈。
但何止是女子委屈?
这牛家,仔细说起来,是没正经将牛小妹当人,可是,牛父牛母,也没将他们自己正经当人。牛起来洞明书屋前,也被偷听的那所私塾的学生们殴打嘲笑过。
他们家的田,是叫豪强富户吞并了,那家还是他们的同族叔叔。只因他们不识字,灾年借了叔叔家的钱应税,最后不知怎么滚成了一个还不起的天文数字,他们只能卖了田来扬州营生。
他们身无分文,得依附帮派,牛小妹年幼无知,只得依附父母。
扬州城中商户,都不爱得罪帮派,因为帮派每年给扬州府君许多银钱。
这扬州城里,又有谁不要依附府君而活。
而府君,一样对朝廷来的天子近臣不敢怠慢,对传旨的宦官总有孝敬。因为他要依附天子,才有现在的官做。
他们都做恶,对着不如自家的那些人恶,只为自己活得稍微松快些。
黛玉想到林如海曾经告诉她:“对人宽容些,活着不容易。”
黛玉还是不能认同。
因为恶会传递。
牛小妹承受了所有的恶后,很容易就没命了。而天下间的牛小妹不知有多少。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定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有哪里不对。
这个不作恶就活不下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