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不回去。”老汉道:“人家都说了,替小公子护住主家的田地,主家今年免一半的佃租呢!”
“朝廷分给你田,纳的粮更少。”
“俺不信朝廷。再说了,分田还不是当官的来分。到时当官的占了主家的田,不要俺种地了,俺不得饿死啊……”
傅青主疲倦地摇了摇头,又问道:“你们来闹,有银子领吗?”
“哪有银子啊?早上每人发了两个馒头,二十分文钱,不过俺跟你说啊,俺不是为了这二十文钱,俺是真想护着主家,也想替大家伙免了今年一半的佃租……”
话到这里,人群中爆发出大喊声。
“大家伙卖点力,让朝廷知道衍圣公是大好人!”
“主家和我们佃户相依为命,我们要护住主家!”
“法不责众,看官兵敢把我们杀完不成?!给主家把场面撑住……”
傅青主转头看了一会,再回过头,已不见了那老汉。
人群涌动,他被推着挤在墙上,差点摔倒下去。
“先生。”辛宜学连忙扶住,混着漫天的大喊,他听到傅青主长长重生地叹息了一声。
“唉……”
孔府大堂。
听着外面的叫嚷声,一众宾客都神色平静,只拿目光看着左经纶。
“这些佃户也是担心衍圣公府。不如就让小公爷先袭了爵,出去安抚一番,承诺他们还有地种,如何?”
“不错,在下也是这样认为……”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说话不争不抢,井井有条,很快就敲定了对策。
让孔兴燮出去做了承诺,就相当于承诺‘田不分了’,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当然,他们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这么轻易就能把事情办成。
他们还在等着与王笑过招。
问题是,王笑怎么还不来?
孙炎彬不易察觉地笑了笑,他心里知道,王笑已经死了……
大堂后面,透过屏风的缝隙,孔兴燮注意到了孙炎彬的笑容,心中也确定下来——太好了!王笑果然是死了。
一定是左经纶在隐藏消息,想控制局势。
孔兴燮决定不等王笑、现在就出去。
现在有这么多大家族的人在,有外面的佃户在,王笑的人也不能杀自己。那自己就可以袭爵、再给佃户许诺。
当着这么多士绅的面,到时左经纶也只能顺水推舟……
孔兴燮想到高兴,眼珠一转,趁着押着自己的官兵不注意,小小的身子就向大堂冲去。
“诸位叔伯,小侄……”
下一刻,孔兴燮抬头看去,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
“王……义父?”
他目光所见,王笑正领着人好整以瑕地踏进大堂,浑身上下一点伤痕也没有,更不必说被刺杀了。
孙炎彬脸上还挂着隐隐的得意笑容。转头一看,登时呆滞在那里。
——王笑?!王笑来了……那为何自己会得到消息,为何说是‘得手了’?
……
“临时遇到一点事,劳各位久等。但没关系,我们可以把时间节约回来。”
王笑一身国公朝服,威风凛凛,径直走到堂中,接过衍国公的云翅梁冠,随着放在孔兴燮头上。
“孔圣人第六十五代孙,孔兴燮,今日袭封衍圣公。此事,早在一年前罪臣孔胤植就已上诏,礼部准备的冠服、印信亦全,我父皇的诏书亦在。来,大家恭祝衍圣公袭爵。”
堂中众人还在发愣,王笑拉着孔兴燮,分别在最上首的两个位置上坐下来。
“看,这件事办完了,我们省下了半天的时间。”
堂中一静,众人都有些吃惊。
孔家最重礼法,今日大家来本以为会有一场隆重的加冠典礼,没想到王笑随手拿帽子往孔兴燮头上一戴……
“接下来我们谈点大家都关心的话题……”王笑直截了当地又说道,“分田。”
孟宏益开口道:“孔家乃耕读之家,名下所有田地皆来历清白,有楚朝历代君王赐下的祀田,有……”
“孔家的田已经决定好要全分掉了。”王笑直接打断道。
孟宏益一愣。
王笑道:“衍圣公,是吧?”
孔兴燮转头看了一眼,嚅了嚅嘴,道:“门外……”
才吐出两个字,他蓦然看到王笑眼中泛起的杀意。
他额上登时有汗流下来,今日各家都派人来,这是他唯一保住田地的机会,他真的不想放弃。
但,眼下似乎是保住性命的机会。
孔兴燮心中举棋不定。
作为十一岁的孩子,他确实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
他目光看去,能看到王笑嘴角挂着冷意。
接着,王笑抬起手,拍在他的肩上。
“是!如此乱世,我孔家愿将田地分给百姓!”孔兴燮喊道。
满堂哗然。
王笑却又接着道:“我们今天讨论的,是你们各位族中的田地该怎么分。”
众人又惊又怒。
“莱国公!你这是要做什么?嫌天下还不够乱吗?”
“王笑,你祸害了京城,又想跑到我们山东掠夺田地不成?”
“呵,庶子无谋,不知轻重……”
满堂大吼中,傅票初当先起身,拱手道:“莱国公,请听在下一言。在下明白国公有经世济民之心,但要治天下结症,绝不可如此莽撞行事!”
他说着,环顾了大堂一眼,道:“如今的东山各家,早已不是隋唐时的门阀士族。乃是耕读门户,诗书人家。我等先人寒窗苦读,悬梁刺股,以科举晋身。又约束家风、督促子弟,每辈都有人材,才渐渐攒下家业。这是劝人向上的正道,这也是大楚的法度。国公欲占我等田亩,视法度为何物?此例一开,山东必乱!请国公明鉴。”
“你们还不如以前的门阀士族。”王笑冷笑道,“原看归去为霖雨,天下苍生在谢安。人家门阀大族至少能有武装兵力保家卫国。你们这些士大夫累受国恩,又能为天下做什么?等到楚国亡了,你们送几个老头子出来殉国,然后子孙后代继续考大清朝的科举吗?!”
他抬手一指,眼中尽是鄙夷。
“你们只爱科举。不在乎家国、民族。只要有科举,你们就能免了税赋、享受特权,心安理得地趴在百姓身上吸血。还吸得如此冠冕堂皇!想与我谈法度?先放弃身上的特权再来……”
“有辱斯文!”
白发苍苍的毛九华拍案骂了一声,他摇了摇头,闭上眼,叹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将读书人的清贵称为‘特权’?唉,山东自从来了莱国公,暗无天日啊!”
王笑道:“你要能把眼睛睁开,自然就不会暗无天日。”
“无知庶子,老夫告诉你。这后果你担不住……”
一瞬间,满堂士绅纷纷站起身来,指着王笑。
嗡嗡嗡……
王笑嘴角挂着冷笑,只是看着大堂之外。
忽然,外面一声大喝响起。
“报!我等奉命剿匪,现向国公复命!”声音很是嘹亮。
众人一愣,转头看去,只见孔府的正大门缓缓打开,一列列兵士正冲进来。
他们这才发现,好一会儿没有百姓喊叫的动静了。
“叛贼孙浦泽,勾结建奴细作,意图刺杀国公。末将奉命捉拿,遭孙家激烈反抗,因此,末将强攻孙府,斩叛贼两百五十七人……请国公查验!”
随着这一声,兵士们提着麻袋上前,径直将麻袋往大堂大门处倒。
一颗颗头颅滚下,满堂噤若寒蝉。
“呕!”几名士绅转头一看,径直吐了出来。
“爹!”孙炎彬大吼一声,跪倒在地。
这一刻,他只觉手脚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