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民本来心下一惊,还以为这小鬼头要让自己发表意见,听是要地图才松了口气。连让人又转了张地图。
张光第走到地图前,抬手一指,指在滕县的位置上,道:“我们走这里,去腾县。腾县在运河上游,有微山湖,微山湖上有停泊的运船。”
“微山湖?”
“对,我来之前就查过了兖州地志。为避黄河水道,我朝打通了微山湖与骆马湖,开泇水以济运,称为韩庄运河,就是从台儿庄穿过。我们从微水湖乘船直下,炸开水门,直接进入台儿庄……”
“不行!太冒险了!”李平猛然色变,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数千人直接隐入数万人的包围,你是想害死这些将士吗?”
“不,这意味着我们不容许南军占我们一座城墩,意味着我们就算一边面对着建奴,也不怕与他们开战。南军若敢北上,每一步都必须付出血的代价!我们只要能收复台儿庄,里面有粮、有城墙。南军数万人要想再强攻下来,至少要付出三倍于我们的伤亡。关明敢北渡黄河,就得重新想想,他敢不敢这么做。”
张光第说着,脸上满是骄傲。
他不是因为自己的能力骄傲,而是一种“除非我死,你休想迈进我土一步”的骄傲。
裴民目光看去,忽然觉得,这不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早熟到这种地步吗?
裴民恍然间想起了张永年,驻守蓟镇,不撤一步。
他于是明白过来,张光第这不是早熟,而是继承了其亡父的意志。
这孩子一举一动,都在模仿他的父兄,或者说,不是模仿,而是深入骨髓……
“裴将军,你觉得我的提议可行吗?”张光第抱拳问道。
裴民一愣,心道你就不懂私下再问我吗,小鬼头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至于这提议,根本就是让老子去送死。
“不……”
话到嘴边,裴民又停了停。
当年,自己还是锦衣卫百户,张永年是巡捕营都司。都司品级虽高,巡捕营却是个冷板凳。自己根本就没把张永年放在眼里。
一转眼,人家的儿子如果要接受荫袭,官职都能比自己高了……
而自己的长子也九岁了,出济南前一天还在因为不让他玩泥巴大哭。
人和人的差距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裴民不由问自己:“裴民,如果重来一次,你敢吗?敢去抄文家,敢去守蓟镇吗?”
如果不用重来,现在事情摆在你面前,你敢吗?
“不……不错。”
裴民收回心思,郑重开口道:“难为你小小年纪就能想到这个计略,本将其实早已想到了,只是想要考考你们的学业,好在,你们没让我失望……”
桂皮一愣,心道,你想到了吗?兖州的地图都没摆出来啊。
“裴将军要用我的计划吗?”张光第抬起头,显得很期待。
“此事,我明日与花将军议过之后再定……”
说是要商议,当天夜里,裴民却是又打到桂皮,问了一句“若我这次战死,能否请桂大人帮忙安排犬子到讲武堂?”
“哦,裴将军,明年你也得到讲武堂进修一段时间。”
“是吗?!是要提拔本将吗?!”
桂皮心道:“你扎营扎成这个样子,肯定是要被考核的啊,考核不过是要降职的……”
六天之后。
五百骑飞驰而过,远远便看见前面的峄县城头。
只见城墙下无数兵围着,密密麻麻正在攻城。
“国公,峄县到了,南军在攻城!”
“打出我的旗号,冲进去。”王笑径直喝应道,“把那几个探马给我射下来!”
秦小竺有些诧异,心想你这次都不打探清楚,贸然突进去,要是峄县已经快丢了怎么办?要是敌军围上来怎么办?
或者,要是峄县不开城门怎么办?
她再一想,关明不过是个手下败将,难怪王笑看不起他……
南军的探马派出的并不远,也就不到十里,随着王笑的亲卫把几名探名射落,别的探马连忙掉头就跑。
王笑带人冲了过去。
“报!山东的援军到了……”
等探马高声大喊着,王笑部已然撞进他们阵中。
“砰砰砰……”
五百亲兵都是装佩着燧发火铳,气势逼人。
南军一时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但想必这样凶猛地撞上来,必是来得不少。
他们就像是以为主人不在家打算偷点东西却被人撞见的贼,竟心虚又惶恐,一时惊慌失措。
“虢国公回援了!”
待看开王笑的大旗,峄县城头守军士气大振,竟是打开城门出来接应。
南军更慌,纷纷散开,放任王笑大摇大摆地进了峄县……
峄县城东,有山名曰“仙坛山”。
南军兵马大营正驻在仙坛山上,徐州副总兵宋行柏望着北面的战事皱起眉头,喃喃道:“真就来了五百人吗?错失良机了啊。”
宋行柏这句话声音很轻,但他身后的柳岚山还是听到了。
柳岚山随手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袍,心中冷笑不已。
错失良机?现在若是王笑领着五百人再次出城,你敢包围上去吗?
柳岚山这般想着,找了个借口离开战台,回到自己帐里,对帐中一名老仆道:“走吧,回台儿庄。”
“公子不继续助宋副总兵攻下峄县吗?”
“孬兵劣将也能打仗?也就是平日里做威做福厉害。宋行柏三万大军,才看到王笑大旗就已胆寒。五百人就冲散了他们的阵型,呵,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柳岚山在桌案边盘膝坐下,看着老仆把那方金星满塘雕饰的上好歙砚收起来,又叹了口气,道:“王笑这么快就赶到了,宋行柏能打下峄县才怪。我们回台儿庄去吧,尽快占回台儿庄,这次北渡黄河才不算白来。”
“可惜,公子本已取了台儿庄,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守也守不住。依老仆看,这徐州一镇兵马,还不如公子一人。”
说到这个,柳岚山气极反笑,随口又念了句诗以表达对衮衮诸公的不满。
“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早知如此,我不如投笔从戎,亲自取赫赫功勋,以免受这些无能之辈拖累。”
“公子往后必可为紫衣大员,督领天下兵马。”
柳岚山闭上眼,良久才平息怒气,放缓语气道:“今日,我远远见到王笑了,此人给我的印象该如何说呢,就如同当年我读《旧唐书》时……”
老仆收拾好行礼,转头看去,只见柳岚山还在独自沉吟,说着说着又再次生气起来。
“当年读《旧唐书》太宗本纪,你知道我看到最多的句子是什么吗?敌二万众、三万众、十万众,太宗领骁骑数十挑之,破之、复破之、大破之……当时我犹不信,百人何以破十万人?如今方知,如宋行柏这等孬兵,百万人、千万人上了战阵也全是窝囊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