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车进了洛阳城,拐入一条偏僻的小巷,趁小厮们在院落后门起卸货物,吕秋从板车下爬出,悄悄混入城中。
他前脚刚走,姬洛后脚便追来,左右一看无人,心知晚了一步。刚准备拔足开溜,便听见院中传来几声咳嗽和细碎的谈话,甚为熟悉。
“你,把这几袋粟米搬到那边去,仔细一点。”
姬洛刚准备溜,身后一管事的叫住了自个儿,当下也不犹豫,挽起袖子伸手去抬那麻布袋,趁卸货之机偷偷往内院打量。
果然,廊下翻书的人正是乌脚镇那间铁铺中的秋风先生,而他身前还有个垂髫小童不过十岁幼龄,睁着一双乌墨似的眼睛,细声细气问道:“先生先生,子产不愿毁乡校,言曰‘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应作何解呢?”
秋风先生略一沉吟,抚摸幼儿的头顶温言道:“战国时期,郑国人时常于乡校非议国政,大夫然明欲废止乡校,然而子产却觉得,善言应顺之,恶行则改之。此言是说,想要消除怨恨,只能以忠善止,非是上位高压。”
那小童不过布衣平民,哪里知上位下位,也不明国政时政,只能似懂非懂反问道:“是不是教我们要以德报怨?而非冤冤相报?”
听他的话,阮秋风垂首不语,拿出手帕捂住口鼻,咳嗽起来。
这洛阳历来为枢纽之地,四方商贾往来不断,姬洛看两人对答并无异常,倒也没再起疑。
干完了活,管事招呼人退出去,姬洛心中担心吕秋的安危,也不便久待。他正准备要走,身后忽然传来呵斥声:“怎么干活的,结了工钱走吧,这里自会有人打理。”
姬洛在旁看着,原来是有人不甚把那口袋划拉了一道口子,粟米流了一地,管事正十分不耐地赶人,若不是清楚始末,姬洛都要误以为此人带了什么瘟病,刻意投毒。
他如是想着,脚下步子突然一顿——
不对!
回头看去,那粟米流地不若泄水平缓,反而中间磕磕绊绊,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姬洛回忆起刚才搬运时的手感,他以往也帮高氏做些粗活,刚才那些袋子确实较平常的谷物硬上几分,只是不太明显,常人容易忽略。
再联想到阮秋风和不见长安的轶闻,姬洛心中一震:莫非藏的是铁器?不,还是说,藏的是兵器?
姬洛未敢久待,跟着众人离开了院子,等管事关门止入,他想想觉得此事绝不简单,又折回原地寻了暗处蹲点。
可屋中迟迟没有动静,这一蹲就入良夜,姬洛猛然睁眼,见大门未开,却有三两黑衣人从屋顶掠出。
时间回到白日。
江寄望无车无马,全靠两足步行,吕秋很快在中央大道上逮住他的身影。
这位“伪公子”先入了兵器行,又入了绫罗铺,转眼一头扎进酒肆要了两大壶烈酒,随后又去了赌坊,途中还拐入一条小巷吃了碗肉糜羹。
吕秋从晌午一路跟到日落月升,倒也十分沉得住气,知道这人滑头,走街串巷实乃故布疑阵,心中更加笃信此人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果然,戌时过半,街上人渐稀少,江寄望进了一条后街,忽然没了踪影。吕秋追至正大为气恼,耳中却传来几声脚步轻响,似有人从巷外而来,而眼下无路,逼得吕秋只能攀上一处私宅屋瓦,躲入一棵枣树中。
“柯拔大人,事已办妥,不知大人此番传唤,可是上头别有吩咐。”柴扉轻推,有人迎了出来,说话的人正是江寄望。
吕秋别开几枚树叶,从缝隙里屏息细视。
来人中年岁数,人高马大却蜷着身子驼着背,看起来倒比江寄望矮了半个头,远远瞧这轮廓,吕秋认出此人便是柯拔毅那位远方叔父,柯拔林。柯拔林本是段氏一族的家奴,这种身材是长期躬身弯腰所至,倒也不奇怪。
“难道段氏和这群人互相勾结?”吕秋心中虽有狐疑,但丝毫不敢乱动,僵在树枝上继续听他们讲话。
江寄望本欲将柯拔林请入屋内,奈何此人性子古怪,上下打量晋人多是桀骜不屑,也不曾挪步,随意就着院内石凳坐下,冷笑道:“王爷命我前来,是为问一句话:盗陵之事可与你们有关?”
“不曾。”江寄望答道。
柯拔林暗自掂量他这两字的真伪,沉默一刻后复言:“但愿。既然大事已了,为何你们的人还盘桓在洛阳附近,不知道段艾的人已经到了吗,段家素来与太原王府交好,若是露了马脚,王爷那边你们可担待得起?”
江寄望笑着,却是冷热不吃,悠悠道:“你我既是合作,自然需各取所需,你们王爷借我们的手灭了白门,那我们自然也要得到相应的报酬。白门吕秋坏我等大事,他如今必然还在洛阳,等抓到他,我们的人自然会撤走。”
柯拔林皱眉,心中有几分不舒坦,不由盘算:这些晋朝的江湖人大费周章北上,似乎是想在白门寻什么东西,当年太原王暗中费尽心思保下白门,莫非也是因为这样东西?若我能寻得此物,再交于王爷邀功,岂不美哉?不过,眼下需想个法子把人打发了。
“一个吕秋能成什么气候,他若还在洛阳,何须阁下动手。他杀我侄儿这笔账还没算,我权且借段家之力,挖地三尺也能把他挖出来!”柯拔林不露声色道,“阁下不若带人先撤到洛水以南,我自当将此人双手奉上。”
江寄望转过身去,口中念道:“甚好,甚好……”
吕秋听得那是心惊胆战又气急攻心,不单单因为两拨人围城抓自个儿,同时亦震惊那柯拔林竟是个贰臣,段氏忠贞,此人并不满足于一个小小家奴,想攀上高枝,从他口中所言不难断定,那位王爷想必是当今摄政的上庸王慕容评。
据闻,慕容评此人心胸狭隘且贪婪无能,奈何太原王慕容恪死后无人能牵制他,令他举国之下势力滔天,若真是他借机灭白门……